蛤蟆莊拐棍二(1 / 2)

蛤蟆莊拐棍二

多年前,蛤蟆莊北的河沿上有一棵老槐樹,是棵洋槐樹。莊裏人誰也不知道這棵樹啥年載,誰載的,隻曉得它旁邊原先有座廟。五十年代初,廟被平毀了,變成了亂葬崗子——鎮反槍斃人都是在這裏執行。誰家不足月的嬰兒夭折,用穀個子草草一捆,也丟棄在這兒。還有那死後不能入祖墳的逆子罪人、不守婦道的女人也被埋在這裏。墳頭大小不一,長滿萋萋荒草。兔窟狐洞隱於其中。

倒是這棵老槐樹,沒了那香火煙氣的熏蒸,反而出落得越發精神了。一到仲春時節,一樹洋槐花開得燦白,一嘟嚕一串,提溜搭掛的,似滿樹紙錢。風一吹,飄飄揚揚地落下,樹底下就像鋪了一層雪。

老槐樹高約三丈,樹冠如蘑,樹身似虯,樹根盤錯於地表,或弓或曲,形同龍爪——老黃河堤上,就這一棵老槐樹了。

老槐樹遭過雷擊,有一根最高的股子被劈斷,像是一截殘指。陰雨天,遠遠地看那棵樹,就見一股霧氣幻動於樹冠之上,幌幌然似與烏雲相接。深秋初冬的晴朗之夜,常見點點綠熒熒的亂火離地而動,旋於老槐之下……

莊裏人說,邪哩,老槐樹吸得都是人血人精!

有了這說法,那地場便籠罩著一片神秘和恐怖,很少有人進入此界,好像成了禁地。

那個冬天,莊裏有個瘦漢在野地獵兔。累了,就奔這樹底下歇息。他坐在一根崛起的樹根上,背靠著樹幹整理藥袋,往土槍裏裝填火藥、砂子。與藥袋拴在一坨的,是三隻野兔。其中一隻野兔還睜著一隻眼。那眼亮晶晶的,還是雙眼皮,含著萬般溫情,像個美女。

瘦漢不由地吸了口冷氣,用一根手指將那眼皮扒拉下來,想遮住那隻眼。不料,剛扒拉下去,又彈上去。如此幾回,才合住那隻眼。但並沒有合嚴實,留一絲隙縫看他。他被看得心裏發毛,索性閉了雙目養神,懶得再理會那隻眼——這比獵一隻野兔勞神。

約模三四分鍾光景,迷迷糊糊中,他聽到一個聲音說,走開,走開!

他的身子像被誰推了一下,睜開眼四下瞅瞅,並不見有人,隻有風弦在頭頂上作響。再看看兔子的那隻眼,它已經閉緊了。

你這家夥!他罵了一句,將土槍摟在懷裏,好使自己心安一些。待他再次聽到那個聲音,臉上已落下幾滴液體。用手抹到鼻前聞聞,尿不是尿,水不是水,也不是鳥屎,淡淡地似有一股焦味兒。

這是咋啦?聞著那焦味兒,莊裏人關於這地場邪乎的傳說便從腦筋裏蹦出來。準不能讓俺碰上?

有了這念頭,他的眼珠子就脹了,端起土槍,一蹦跳出圈外,仰頭向樹上看。

樹上綠葉已盡,細枝帶刺,粗枝皮裂,支拉八叉的似一蓬亂發。借風輕搖,冥冥聲動。再一細看,恍見一個人形閃現枝間……

見鬼了!

瘦漢身上起了雞皮疙瘩。倉惶中,他舉槍朝上放了一響。轟鳴過後,那人形於煙霧中變作一個大頭光腚孩,左跳右竄,如猴攀枝……

鬼,鬼!

驚恐中,他拖了槍跌跌撞撞地往莊裏跑。見了人,張口結舌,嘴唇憋得青紫,上氣不接下氣,隻指著河邊說,那,那……

人家聽不懂他的話,他將嘴一抹,又往人多的地方奔去。

那時候,蛤蟆莊是個生產小隊,冬季田裏無事,大多數人都窩在家裏編筐簍,打葦席,偷偷弄到外省換幾個油鹽錢。要不為消磨時光,幾個人聚在一塊兒摸紙牌,一次一毛兩毛的輸贏。

瘦漢進了莊,直往設有牌局的地方紮。看他氣喘籲籲地闖進來,滿臉驚氣,都丟了手裏的牌站起來。

出什麼事啦?

鬼,鬼!

啥鬼?

那棵樹……

瘦漢是莊裏的光棍條子,輩份又高,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他能被嚇成這般模樣,可見事沉。

端底兒出啥事了,您老慢慢說……

隻說了個大概,在場的人臉上都蒙上了同一種氣色。

當初拆那座廟時,莊裏就有人主張將那老槐樹刨掉——廟都毀了,還留下那棵樹咋?

那時沒刨了它,是因為它歸誰成了問題。這會兒它歸生產隊,是公家的,再加上外邊鬧革命鬧得正凶,誰還顧得上管這棵樹?說不定刨了這棵樹也是革命行動呢?

刨了它,刨了它!

一個人先激動起來,其他人也受了感染。喊著叫著,便聚起幾十號人。鍁、锛、钁、斧、鋸亂晃,浩浩蕩蕩向河邊進發。

瘦漢頭前走著,右肩的胛骨如駝峰聳動。

您老對外人可別說遇見鬼了。一個人緊追兩步向瘦漢交待。咱莊可不敢叫人揪住尾巴……

這是啥時候,俺心裏還不清楚麼?

距老槐樹還有幾十米,瘦漢突然站定。他一停,後麵的也不動了。有的鍁、锛就從肩頭上滑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