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子裏的樹一
天上轟轟隆隆滾下幾個悶雷,空氣中便有什麼在躁動。
“還得下喲!”鄭祥站在走廊下望天。望著,臉上也布滿了陰雲。“再下,麥子不得水裏撈我是個龜孫!”
他說這話時,辦公室主任躍進就站在身後,臉也往上仰——隻是沒有那麼自然,完全是一種摹仿。“鄭書記,你家幾畝麥?”
“幾畝?四畝半……”
鄭祥將臉的仰角收小了。這好像是個信號,一支香煙便從側後遞上來。接著是那個火機噗的一響,火苗就在手窩裏竄動。這一連串的動作嫻熟自然,一氣嗬成。
火苗照亮了鄭祥那有疙瘩的臉。那臉看上去似生鐵鑄的,疙瘩隻是些砂泡。
“你的麥咋樣?”
“不咋樣呢,要減二成……”躍進的臉也成了紅的。“減不減能咋著?反正家裏的麥三年也吃不完。”
他倆都是家裏有地的主兒,在這一點上有共同語言。如同一棵樹上的兩根枝條,隻不過一根長一根短罷了。
“我看市報上發了你寫的一篇報道,說是咱李寨鄉今年小麥又將獲得大豐收……有這事麼?”高一點的用戲噱的口吻說。
“報道歸報道,那不是吹給上邊看的麼?”
躍進嘿嘿地笑。笑著,不住地從鼻腔裏發出吭吭的聲音,身子也跟著動——這習慣是在前任書記的感染下養成的,好像是為了加強語氣。
“你這樣可不中,失實哩……”
“啥失實不失實的,上邊誰問這?”笑。吭吭聲重了些。
鄭祥也笑了,眼光移向那棵在風中擺動的樹。那是棵核桃樹,足有丈把高。偌大個鄉政府就數它突出了。
“章書記還沒回來?”
“沒哩……”
“縣裏開啥緊急會把他叫去?”
“我不清楚。”
“今晚還回來不?”
“不知道……”
雷又響了一陣兒,空曠的大院裏便鼓滿了五月的風。
“準不是要調班子?”躍進的聲音軟軟的,像剛出殼的鴨子。“鄭書記,這一回該輪到你了……”
“唉!”一聲輕歎隨著煙霧長長地噴出來,消散在黑暗中。
是該輪到我了——副書記已幹了五年,年齡也快四十五,再擱兩年不得放黃這兒?論資格,論能力,交給我一個鄉我能弄不好?娘娘的,在底下苦幹的,不如到上邊跑官的……上兩次就傳言我要動動,去外鄉當鄉長,不知被哪個龜孫給頂了,這一次再不動可就沒機會了……
“不會的吧——按慣例鄉鎮的班子都在年底歲尾動,挨著麥口調班子?不會,不會……”
鄭祥在李寨鄉算是三把手,抓組織和黨務,對人事方麵的問題深有研究,曉得裏麵的彎彎拐拐。時間一長,他的花花腸子也曲折多了,舌頭日益平滑,出口的和肚裏想的不一樣,不是一杆秤上的星兒。
“鄭書記,我想和你說句話……”
躍進將門推開,意思是進屋裏說——實際上,這上上下下三層樓隻有他兩個人。
一瀑燈光從屋裏瀉出,似變了色的地毯。一個碩大的影子落在這地毯上,幾乎接著了那棵樹。鄭祥瞧著自己的影子,心裏便起了一堆亂草。
又是說那事哩!
影子晃動著,越縮越小,最後移到床上。
“啥事吧,兄弟?”
躍進拉開抽屜,摸出一盒高級香煙。“換一支,換一支……”
“這不是點著哩麼?”鄭祥接了那支煙,順手往耳朵上一卡,將臉上的表情調整到嚴肅那一檔。
“昨黑夜你上哪兒去了?”
“昨黑夜……回家看看……”躍進吭吭地笑。“快割麥了,得準備準備……”
“我能不清楚你的毛病?人走了,燈成夜亮著,這不是浪費麼?還有,你那小把把戲兒瞞住了別人還能瞞住我?回家騎一輛車,屋裏放一輛車。一瞅,車在屋裏,人肯定走不遠,滿地方喊也喊不應你——你這個辦公室主任還想當不?”
躍進紅了臉,額上浸出些汗來,在燈泡下顯得油亮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