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事實卻並非如此。導演為了還原懸疑電影“細節線索”的功能作用,將許多具有提示性意義的單鏡頭畫麵切入其中,這些提示信息草蛇灰線地將各個事件空間聯係起來。例如,在亞當棲身汽車旅館時,一共出現了三個電話鈴響的鏡頭,最後一格畫麵停留在紅色電話的特寫上,留意觀察會發現,該畫麵其後出現在婚宴前戴安娜與卡米拉的通話中,此鏡頭第一次出現時,觀眾會自然而然地將其理解為黑幫之間的溝通,但隨後的再一次出現,它則提示了各個事件空間在時間上存在相關性的可能。導演大衛·林奇利用了觀眾長此以往形成的“閱讀”習慣,將信息以碎片化的形式不動神色地雜糅進情節中,盡管突兀的畫麵會帶來短暫的敘述中斷,但由於影像信息的“飽和度”[4]很快就能達到,觀眾注意力和信息接收隨即被裹挾向前。再如,瑞塔和貝蒂在出租屋內發現的女屍,與電影後半部分牛仔叫醒戴安娜前床上枯朽的女屍是同一畫麵,電影進行到此,段落A的事件空間與段落B的現實世界產生交融,並且預敘了戴安娜最終自盡的結局,這三個不可能在同一時間發生的事件因為這一影像而產生了重合,以隱喻的方式逐漸建立起空間之間的關聯。電影《穆赫蘭道》以展現事件空間的發展為敘述重點,在宏觀的層麵上刻意模糊了事件的時間坐標,使得時間的概念被懸置起來,對空間的敘事聚焦強行切斷了情節的線性軌跡。
二
在觀影過程中,觀眾能獲得哪些事件信息,在電影《穆赫蘭道》劇照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所感知的時空位置,可以置身於事件發生的時刻中,依靠觀察來獲知事件,也可以通過所在空間中的交流渠道來獲知事件。電影中的敘事聚焦往往隨人物而轉移,人物身份的模糊帶來了“不可靠敘述”效果,並且來自人物視角轉換所產生的信息抑製與延宕,使得人物和敘述者也受到事件信息遮蔽或遺失等情況的影響,事件全貌從而無法在第一時間得到展示,我們獲知事件的順序與事件發展本身的時間順序也會有所不同,因此會讓觀眾對事實真實的確鑿性保持懷疑。有時,某一事件的信息被延宕了,我們隻能在得知後續事件之後,才能知道此前發生過的事件。在電影《穆赫蘭道》開端有一段極為簡短的主觀鏡頭,即表現一個不具名的角色進入睡眠,畫麵漸隱,隨即轉向洛杉磯貝蒂與同行老人告別的場景,其後展開的是貝蒂和瑞塔、亞當和黑幫團夥的雙線敘事。在長達115分鍾的電影放映時間內,片頭的主觀鏡頭暫且還不能提供任何可靠的事件信息,但是隨著貝蒂與瑞塔故事的戛然而止和戴安娜事件空間的展開,這一主觀鏡頭旋即具有了介紹性的功能。因為在戴安娜蘇醒時,我們可以清楚看到房間內紅色天鵝絨床單與片頭影像所展現的相同,於是此前提到的主觀鏡頭,變成了第三段情節中的一塊信息碎片。從影像前後的相關性,以及電影整體敘事呈現出的結構設計,我們可以將貝蒂、瑞塔、亞當等人物的故事,理解為發生在戴安娜入睡期間,甚至是戴安娜入睡時所創造的夢境。並且,當電影敘述進行到一半時,貝蒂和瑞塔在“寂靜劇場”的所見,也在暗示著她們的事件空間開始崩塌和瓦解。當兩人進入劇場時,導演采用了一個長鏡頭的快速追拍,這一不同尋常的攝影機機位的變化,透露出一種危險又充滿誘惑的信息,劇場中上演的節目反複強調著一切事物的“不真實”和“虛幻”,與此前隱藏敘述技巧的敘事手法不同,此刻讓人錯愕的劇場演出,營造出了一種間離效果,在帶有心理距離的觀影中,整個事件的可信度發生了鬆動。而黑色轎車在穆赫蘭道緩慢前行的畫麵,最終讓觀眾徹底質疑此前故事的真實性。該畫麵同樣出現了兩次,第一次乘坐者是失憶前的瑞塔,後一次則是戴安娜。這段鏡頭與其它多次出現的細碎畫麵不同,它保持了一定的時間長度,相同的音樂再次響起,也起到了聚焦與強調的作用。此刻,觀眾不得不對兩段故事的信息進行辨別和選擇,這時的聚焦不再僅僅是技巧或者形式層麵的視覺感受,更多涉及到對信息的感知,這一感知帶有思考的更深層次要求,在視覺意義之外,還帶有甄別信息的需要。
由於信息受到壓製,直到電影的後半部分,事件全貌才得以在觀眾意識中拚湊完成。以戴安娜為主線的段落B中,觀眾隻能在碎片化的影像中獲知導演所允許他們知道信息。這種信息斷點豐富了“閱讀”體驗,刺激了觀眾的欲望,同時又抑製了獲得故事全貌的滿足。例如,戴安娜在咖啡館買凶殺人的場景與卡米拉的訂婚宴之間,通過聲橋手法銜接起來,雖然保持了事件的時間順序,但毫無征兆地切斷信息,使觀眾猶墜雲霧。而此時戴安娜無意間瞥見咖啡店招待的工牌,提示了關於“貝蒂”這個人物的故事,也許來自戴安娜經這一刻產生的幻想,因而三段故事之間的情節線索由此可以關聯起來。從整體上來講《穆赫蘭道》的故事情節可以概述為:戴安娜與卡米拉為昔日戀人,但卡米拉的背叛激怒了戴安娜,導致後者雇凶殺人,無論謀殺成功與否殺手都承諾會將信息交予牆角的乞丐,而藍色的鑰匙就是獲得消息的信物;在等待結果的過程中,過去的癡纏恩怨在戴安娜腦海中不斷閃回,愧疚與恐懼的情緒中,戴安娜幻想出了貝蒂與瑞塔的相遇,殺手荒誕的謀殺,以及圍繞亞當發生的重重阻礙。當瑞塔被貝蒂同化並對其產生依戀之後,戴安娜的潛意識欲望得到徹底滿足,寂靜劇場的演出,就意味著戴安娜的幻想世界已經逐漸走到了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