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等待與反等待:迎接幸福的逃避性策略
影片取名為“歸來”,其著眼點不在“歸來”上,而在對“歸來”的等待上,“等待歸來”因此成為影片最核心的內容。實際上,在張藝謀的電影中,一直有著等待、歸來的主題,也有著等待後的喜悅與等待後的絕望二者悖論的情況,《我的父親母親》中母親對父親數年的等待,換來的是“從那以後,父親再也沒離開過母親半步”的幸福人生,而《山楂樹之戀》中靜秋對老三的期盼,最終卻以老三生命垂危的方式重逢,宣告了等待的虛無與絕望。到了《歸來》這裏,張藝謀將等待的幸福與等待的虛無又做了進一步的闡釋。
不同於《我的父親母親》中母親每天在那條路上對父親的翹首期盼,也不同於《山楂樹之戀》中最後已逝的老三對靜秋烏托邦式的告慰:“我不能等你一年零一個月了,我不能等你到25歲了,但我會等你一輩子。”《歸來》中的馮婉瑜的等待顯得荒誕滑稽,因為等待的那個人已經回來了,可是馮婉瑜卻因為患上“心因性失憶”症,記憶的時針永遠停留在了4號和5號之間。
馮婉瑜一方麵渴望丈夫歸來,這是她生活的唯一動力,一方麵又害怕丈夫歸來,因為失貞。影片中一直未露麵卻如影隨形的方師傅,是她的另一個男人。從陸焉識給她蓋被子,她驚恐地叫起來“方師傅,你不能再這樣了”,以及丹丹說見過方師傅用飯勺打過母親的頭,兩個情節就能看出來,方師傅與馮婉瑜的不正當關係維持了相當長的一個時期。而方師傅之所以能長期霸占馮婉瑜,也是因為他手中握有的迫害陸焉識的權力。但是由於他的出現在某種程度上填補了丈夫的缺位,不能不說馮婉瑜也在某種程度上接納了他,盡管這種接納是極為屈辱的。馮婉瑜的失憶症就是在這樣巨大的撕裂和矛盾中造成的,愛與恨、期盼與害怕讓這樣一個賢妻良母的精神世界崩塌了。一方麵,等待丈夫歸來已經成為生活的常態化,甚至成為生活本身,她做的任何事情、忍受的所有屈辱都是為了丈夫能夠歸來、夫妻能夠團聚。另一方麵,她為了丈夫歸來甚至出賣了妻子的貞操,同時就失去了做妻子的權力,導致了身份的迷失。這種困局已經遠遠超過了她的心理負荷,導致了“心因性失憶”。所以她才會屢次錯把丈夫當成方師傅,隻有把他推出去馮婉瑜才能繼續等待丈夫,同時推遲了丈夫歸來的進程,也造成了已經歸來的陸焉識丈夫身份的丟失。這樣就使得等待本身成為了最坦然和最幸福的事情,這是一種追求幸福的逃避性策略。
陸焉識正因為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才拚命要喚醒妻子刻意埋葬的記憶。在彈奏鋼琴的情節裏,喚醒妻子記憶的努力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如果不是馮婉瑜潛意識中對丈夫真正歸來的恐懼和拒斥,陸焉識是完全能夠實現丈夫身份的複歸的。接著陸焉識又想到了念信的妙招,才獲得了長期登門拜訪的資格。彈琴所帶來的震撼是馮婉瑜不能接受的,因為這琴聲在她記憶中是真實存在的;而念信所帶來的慰藉正是她所需要的,因為這些信件從來沒有寄出過,不在她的記憶之內,它們所傳達的正是她所不知道的遠方丈夫的消息,得到一種隔著時間和空間的幻想的滿足感。
而從陸焉識這方麵來說,他不斷充當著“念信同誌”的角色,不斷在“5號”早晨陪著妻子到火車站等候自己身份的歸來,因為意識到妻子心靈的創傷永遠不能治愈,記憶永遠不能被喚醒,他也隻有憑借遠方的另外一個虛擬的自己給妻子幸福,進而從妻子那裏獲得幸福。這無疑也是一種追求幸福的逃避性策略。等待和歸來在馮婉瑜的潛意識裏、在陸焉識的意識裏都已經被虛置,成為一種象征,其根源乃在於盡管妻子和丈夫的身份互相缺失,卻依然有著根深蒂固的愛情維係其中,讓雙方相濡以沫、相扶到老。
三、覺醒與反覺醒:知識分子的主體性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