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一棵樹(1 / 1)

麵對一棵樹

我繞著欄杆轉了四圈,仰起頭看著伸入雲端的枝幹,在周圍的古樹中異常挺拔,我對自己說,這是一棵生長了2600年依然鬱鬱蔥蔥的銀杏樹。

2600年不是滄海桑田,隻是一個數字。數字的背後有不變的語言,比如這座山還應該是天門山,山下依然是淮北的大地,大地上一些農民辛勤地勞作著。我們來的時候,一個高大的村民順手一指就將天門山暴露了,我想這個姿式與2600年前應該沒有差異。因為我看到了銀杏樹的沉默,在空間,在時間裏靜靜地沉默,仿佛一朵落花,流水潺潺,詩意地漂浮,沒有聲音,也不想發出一絲輕微的聲音。

沉默也是一種語言。2600年前的沉默是一場幸運,一個孩童或者一個士兵,也許是掉下的一粒白果,促成了一段緣。我翻了書,那是一個諸候往來仁義充斥天下辯士的巧言美語勝過閑雲野鶴的年代,大家都忙著建功立業渴望平步青雲,沒有人會去注意一棵銀杏,弱小的,纖細的,懸崖下石縫間的銀杏。包括羊群,或者牛,一隻野兔,它從一開始注定了平凡的命運,不為人知的寂寞。這種寂寞,拒絕喧囂,遠離客套,遊離在政客商人目光之外,遊弋在弓箭手的聚精會神邊緣,逃離遷客騷人的雅興。所以寂寞是幸運的開始,是沉默的前奏。別無選擇,它小心翼翼地,在風裏,在雨中,在暴雪或者山洪裏嗬護自己,希翼一切可知和不可知的因素隨之而去。沒有親人可以訴說,沒有朋友可以依靠,沉默是它命運中最堅強的語言。一陣風吹來,我高高地舉起頭顱,映入眼簾的依然是沉默,鐫刻著滄桑鑲嵌著深邃的沉默。

樹下已經設起了香爐,周圍送來一些木魚聲。菩提本無樹,木魚亦非魚,三三兩兩的遊人在我身後穿梭,間或發出一聲驚歎,我知道最初的僧人取得了勝利。也許一個雲遊的大師,或者一個年輕的和尚,在樹下找到了心靈憩息的場所,和一份安寧,祥和,淡泊。於是,銀杏開始了新的生活,有人關注,有人抒情,也有人對著它高大的身軀悄悄許下心願。它在一個院落裏思考,它注視到周圍許多樹木倒下了,又有許多幼苗生長出來,一些鳥兒飛來飛去,每一天都不同於往日,每一個清晨黃昏又和昨天何其相似。於是,它知道它是幸運的,一棵幸運而巧合的樹,它隻能沉默,在沉默中開始新的一天。我也知道,它隻是一棵銀杏,高高地超過屋頂連一片葉都要長在遙遠的空中的銀杏,胸中有蒼茫的雲海,心中有變幻的風雨,皮膚上寫滿了千年的詠歎,根卻依然紮入大地深處的銀杏。

我不能叩拜。

它對我說,一棵小草一朵流雲的存在都是一種幸運。我想,我也是,每一個人都是:降到這個世界,聽鳥鳴水流,觀風起葉飛,攜子女父母,找一份工作喝一杯清茶,無一不是生之大幸。或許也有殘缺,少了色彩少了音樂少了踏馬行萬裏江山的氣概,但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美麗,別樣視角的美麗同樣是一種幸運。

麵對2600年的沉默,我豁然開朗。

像是必然,我想起了倉央嘉措的詩:那一月我搖動了所有的經筒,不為超度,隻為觸摸你的指尖;那一年磕長頭在山路,不為覲見,隻為貼著你的溫暖;那一世轉山,不為修來世,隻為途中與你相見。心弦清脆而猛烈地震動,我是有緣而來,一份渴望詮釋祈求撫慰的人與自然的緣,在這棵銀杏前瓜熟蒂落。身邊有刺槐高木,腳下有山石峭壁,風雨奔襲而來,喧嘩悄然而至,它能做的是泰然、安然、淡然。我能做的是安靜,平靜,恬靜,盡管身邊有寶馬香車而過,有利多物少之念,盡管一顆心也曾不停地上下沉浮。

所以,我現在有些心花怒放。我覺得它親切地注視著我,讓沉默綻開一些花朵。

這種感覺很獨特。我曾麵對大澤涉古台前那棵盤虯而上的龍柘樹沉思,一個牧羊的老人描述著一些千年來不斷添加演繹的故事,我隻聽到了刀劍碰撞的咣鐺聲,還有那群壯士壓抑了很久的怒火爆發的響聲。那棵樹,還有一些野草,駁離成我心中的刀光劍影。我也曾站在項王故裏那棵2200年的項王手植槐前,導遊悅耳的語言消去曆史的塵埃,我看到了一個重瞳武夫力拔山河的氣勢,也看到了四個高高的鐵架支在了2000多年的記憶下,卻沒有聽進一句傳說。它們都是幸運的,因為名人因為有心人的嗬護,一些真相落在了它們身上,一些情感被包裝成記憶甚至戴上曆史的帽子流傳下來,成為不斷更新的風景。而銀杏沒有,隻有一個數字印證著年代,和不盡的寂寞。這種寂寞,是山間的一股清泉,林中的一粒玉米,讓我為之一振。

春風撲麵。我還在樹下,一棵沒有傳說的樹下,我和它親切麵對。

麵對的是一位長者,一位智者,一份蒼桑,一種沉默。我不忍離開,麵對一棵生活了2600年的銀杏樹。但我還是回來了,回來時陽光滿地,春風滿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