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這種姿態。我手機裏已經儲存滿了300個號碼,它們代表著我在這個社會中的生活範圍社交軌跡。在畢業的學生眼中,我是一種回憶,找到我,就回到了中學時光。在家長心中,我是家長,找到我就掌握了學生的行蹤。同學眼中,我是班級塊頭最大的一個,缺了我,記憶就不完整。沒事的時候,看著這300個號碼,我就感覺我活在300個人的心中,這300個人與我密切相關。我還在他們姓名前配上了地址,從安徽到上海,深圳,或者新疆。這些號碼就有了生命,讓我聯想到許多人,許多時間比如高中,大學。這時,我的心裏就會升騰起一種溫暖。
溫暖在繼續發酵。不斷有新的號碼要輸進來,新畢業的學生,新認識的朋友,剛剛聯係上的編輯。所以我又得刪去一些號碼,看著每一個熟悉的名字和後麵長長的數字,我無能為力。我無法隨意刪掉一個號碼,仿佛會失去一段記憶,或者一種情感。
一位朋友告訴我,“簡單,換個號碼。”我愕然,換個號碼?他說:“對啊,現在通訊商經常推出新業務,又便宜,換個號碼多實惠。”
我繼續愕然:我一直以為好容易培養起來的對手機的感情才有一點點的基礎,他說換就換了。就像流行音樂,昨天還在台上風光四射,今天的碟片已經灰塵滿身。
他說:“把新號碼群發出去,需要你的人會主動和你聯係。”我知道他是對的,可是母親呢?母親能記住我的號碼嗎?
母親本來不記號碼。家裏有一部電話,都是我們打回去,天南海北的打回去,母親忙著從廚房從樹下跑著去接去和我們聊天。平常的日子,我離老家最近,經常回去,看看母親。他們過年時回來,在上海,在浙江,千裏迢迢的。母親說:“有事往家打電話就行了,不要往家來,你們都忙。”母親的話不是真的,她知道我們有了手機,她讓我把手機號碼寫在牆上,大大的寫,不然看不清楚。她說用著的時候就打我們的電話,讓我們回來。象是有些征兆,比如生病。母親搖頭,“以防萬一。”我把四串數字又重重地描了一遍,母親看了看,“很清楚,像一群小動物趴在牆上。”
我們便期待著母親打電話,她應該試著撥通,看自己能不能找到四個孩子中的任何一個。可是沒有,母親沒有。依然是我們往回打,她去接去和我們聊天。她說:“沒事打電話,你們會以為出了事。”
所以我接到母親電話時吃了一驚。正是吃午飯時間,她應該正在飯桌前吃飯。我接了電話,是一個陌生的聲音,用陌生的腔調催促我快些回去,我媽吊水出了問題,反應很明顯。
我攔了一輛車。我拚命地往回趕,半路遇到母親的救護車正往縣城趕。
到了醫院,母親的症狀有所減輕,醫生也說不礙事。我們給她打了吊針,叫她睡。母親不睡,慈祥地微笑,“我怕看不到你了。”鄰居告訴我,他們要打120,她非要打你電話。鄰居一邊學母親抽筋時的情形,一邊誇獎母親記性真好,一下子就說出了你的號碼。
我看著母親,母親有些不好意思,“巧了,一下子就說對了。”
我沒有說話,我知道那不是巧合。母親肯定經常在家看著那些陌生的數字,每串數字都是她的一個孩子,向她微笑。
我走出病房,悄悄地抹去洶湧的眼淚。
母親是個文盲,她不認識“一、二、三”以外的所有的漢字,她記不住“1、2、3”以外的所有數字。
但這串數字,母親記住了。用愛用心記住了,象記住我成長的每一個細節一樣記住那些陌生的奇形怪狀的天文數字。
我當然不能換號。這個號碼已經屬於母親,我無權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