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門
院門朝哪個方向不重要,東西南北都可以。可是大韓莊的人都把院門朝南開,便沒有人朝北開。好像有一家人,院門往東開了一段時間,後來還是往南,門吱的一聲,太陽就進來了,多好。
從哪個角度看到院門很重要。我在東麵二百米時,可以看見老家那扇寬大的院門,在南麵二百米時,可以看見那扇塗上漆的木門,在西麵二百米時,還能看見,我習慣了在那淺淺的田間小道,在那個小而短的溝渠旁,一抬眼,就看見我家的院門,沒有任何阻擋,沒有一點緩衝,目光一跳,便跳到了那扇門,看到了母親,還有三隻羊,在門前靜默著。
不是誰家的院子都可以有這麼好的視角。我家的院子在村外,背後是村莊。村莊裏的院子隻有一個視角,是前方,一口池塘,一片樹林,一個草垛,甚至是前一排人家的茅房。打開門,看見一片菜地,或者一條道路,和別人打招呼,聊家常,聽別人說話也行。這就是村子,把門打開,誰是誰的表叔二大爺三姨媽,親戚和朋情都是公開的秘密,一目了然。站在院子外,看別人的炊煙筆直而輕盈,看別人的小車從城市裏開回又嗚的一聲開走,便覺著,村莊,還是村莊。
也可以不蓋院子,不留院門。當初都是這樣的,很多老人都喜歡當初,說三間房裏有人有豬還有雞鴨鳴鵝,一家人睡在一張床上,他們的嘴叭唧叭唧的,院子便蕩然無存了。可是,院子都有了,先是多了一間灶房,小小的,沒有門,有一個矮矮的灶台,又多了一個棚子,拴牛拴羊,還有兩個雞籠子。終於,當一切都豐富而充實時,大韓莊的人不約而同壘起了院牆,留下一道門,加上一把鎖,喀嚓一聲,清脆而生動,院子裏的東西便安全了,便隱秘了,便感覺屬於自己。可以喝上一小杯酒,醃上一盤辣椒,黃瓜,慢慢地品,不用擔心東邊的老二說些閑言碎語。可以吵架,使勁地掀個天翻地覆,雷鳴電閃,然後,睡上一覺,扛起鋤頭,打開院門,走出院子,接著下田幹活。
有了院子,踏實。關上院門,安靜。打開院門,活著豁亮。
大韓莊的人喜歡院子,把堂屋,偏屋,前屋安排得滿滿的。把一個人的日子都放在了那扇門後,仿佛關上的不是十幾平方,而是一個喜悅的,甜甜的,五彩繽紛又讓人慢慢思考的小天地。喇叭是要在院外響起的,養了二十年的女孩子要出嫁,在大韓莊叫出門,走出那扇吱吱作響的門,便是別家的人,哥哥抱著妹妹,一腳跨出去,說好好過日子,女孩便哭了,鞭炮便響了。院外,歡天喜地。院內,父親和母親,悄悄抹了一行眼淚。喇叭吹響的還有離別,村子裏每一年都有一些老人無聲無息地走了,一個人沉默了一輩子,在土地勞作了一輩子,走時不會沒有聲音。當厚厚的棺材移出大門時,哭聲肆無忌憚的膨脹,女人們留了下來,進了院子,去掃除一個人的痕跡。男人們朝田野走去,把那個慈眉善目的老人還給土地。
這時,院門是敞開著的,不曾阻攔。
院門是木頭的,結結實實的木板,中間有幾年換成鐵門,不少人又換了回來。鐵門冰冷,聲音太響,木門輕輕地開,輕輕地關,有些悠長。
我家也是。推開厚實的木門,看見一隻小豬,三隻羊,兩隻肥胖的母雞,隻是沒有人,母親在門口坐著,父親在工地上做小工,我們不在家。
村莊這樣安靜了很長時間,很多男人興奮地走了,到一個個不知名的城市揮汗如雨,很多女人跟著男人,在一個小小的出租屋裏擺弄油鹽醬醋,很多孩子背起書包住進了街上學校的宿舍樓,留下很多老人家長裏短,東邊葫蘆西邊瓢,或者聚精會神地天氣預報,盯住某一個城市的名字,關心風關心雨關心太陽和雲彩。
沒有人關心院門,它是安靜的,有時沉默。
母親說門眼窩磨爛了,再找一塊石頭吧。石頭很好找,請人鑿了眼,使勁把門往上一頂,就安上了。母親轉了轉門,很輕快。人家都換了,母親說。
父親繼續小心打磨著門眼窩,然後說,門還是要開的,你們總要回來。
是的,星期天,麥子黃了,玉米棒滿了,年關近了,出去的人還是忍不住要回來。
於是,有一天,推開院門,看見一些花開在高高的樹上,一些果結在深深的地下,看見一個太陽或者月亮,掛在藍藍的天上,有一個人,站在清清的早晨,他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