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風物三題(3 / 3)

文字記載的曆史,是帝王將相的江山與權謀明爭暗鬥的喧囂。對於一座古老建築的探尋,人們爭先恐後想要找到的也是那些王權貴族、文武官員留下的痕跡。光緒七年(1881),欽差大臣吳大澂到寧古塔巡查邊務,寧古塔副都統容峻為其在牡丹江畔建造望江樓,作為住所。吳大澂,字清卿,1835年出生於江蘇吳縣,是清代學者、金石學家、古文學家、書畫家、散文家和詩人。光緒十一年,吳大澂奉旨再來寧古塔,與俄使勘界,在望江樓短暫停留,這也是他最後一次來到寧古塔。他憑欄遠眺,心中既有對前塵往事的回憶,同時也生出一絲傷感與留戀,於是寫下了《登抱江樓題詩》:“憶昔臨江築小樓,與君傳酒話中秋,自經一去三年別,那想重來兩日留。國恩未報歸和遠,敢把閑情寄白鷗。”而那些在曆史長河中如沙礫一樣默默無聞的人卻終將成為煙塵,消散在天際。他們甚至沒有被遺忘的幸運。江水在大地上流淌,而另一條隱秘的河流在曆史的掌心流淌。

青苔葳蕤,石階濕滑,古老的望江樓在月光的浸潤中泛起柔和的光。江畔小路冷清下來,高大的榆樹彎曲的樹枝也在夜風的撫弄下有了些許的靈動。新植的楊樹睜著懵懂無知的眼睛,渴求著讀懂那緊閉門窗內神秘的往事與深邃的哲理。夜,讓一切變得真實起來,虛榮與狹隘被星星纖細的明亮刺破。

黑暗,也許更能接近神靈,在風中行走的靈魂尋找著懷念的人。麵對一座古老的建築,麵對厚重的曆史,人們的敬畏與崇拜太少太少。欲望的無限擴張,故土成為被遺忘的薄薄的過往。誰會在月亮的注視中,俯身向下,去感悟一滴露水的清澈與柔弱?誰會在斑駁的樹影與青草的氣息中去感謝大地的恩澤?又有誰會站在望江樓前,仰視那木製的欄杆、鏤空的花窗,在時光的遺韻中緬懷那些用汗水、淚水、鮮血或是用生命來創造曆史的平凡人?

人們在不斷追尋著曆史的真相,更加渴望探求到時間與空間的真相。這種探求本身就是一場失望之旅與無果而終。人類是渺小的,不要說麵對龐大的曆史與多變的世界,就是麵對自己的命運,又有誰不是無力而脆弱的呢?也許,所有的真相都隻是一個真相,生命終究隻是落花流水,如秋草一般在風中哀怨地等待冬天,等待大地最後的寬容與收留……

推土機霸氣地推倒一座座灰瓦紅磚的房舍,生長多年粗壯而挺拔的楊樹也在電鋸的嘶叫聲中轟然倒下。一片片殘枝碎葉、一堆堆殘磚碎瓦被卡車轟鳴著運走。那轟鳴聲帶著勢不可擋,帶著理直氣壯,仿佛在為一個即將到來的新時代吹響號角。卡車運走的不隻是一堆堆的垃圾,更像是一個舊時代的廢墟。古城的韻味被粗野地撕碎,那曾經被日子壓得彎彎曲曲的街巷消失於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鋼筋與水泥構成的高大叢林中。還有什麼可以見證古城的曆史?時間失去了等待的耐心,記憶還來不及書寫,孩子們已羽翼豐滿,展開飛翔的姿勢。就連那滾滾東去的江水也被欲望的排泄物汙染而發出腥臭的味道。

望江樓的身後是車水馬龍、商鋪林立的街市,那一幢幢嶄新而高大的建築穿著文明與進步的華麗外衣,譏笑著這座散發著歲月腐爛味道的望江樓。它是那麼的孤單,那麼的寡言,坐在它身旁的老人幹澀的眼裏蜷縮著欲言又止的憂傷。遠處青山依舊,火車鳴響笛聲,載著一個又一個童話般多彩的願望,奔向那遙遠的虛無。

多年以來,將多少細碎的腳步留在了江畔,將多少細碎的心事留在了望江樓蒼老的目光之中。我叩不開那緊閉的門窗,也無法進入那青磚圍砌的建築內部,去感受一顆古老而憂鬱的心。我隻有站在寂寥的岸邊,聽流水的歎息聲,在那副灰暗的輪廓中,我看到的除了時光,還是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