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屋裏的墳又是怎麼一回事兒哪?”

老人鄭重地看了我一眼,朗聲道:“我說嘛,總有一天,我們屯裏的人終會有這麼一問!這一天終於來了!”他硬朗朗地站起來,把我引到外屋,看著地中央仍隱約可見的墳痕,莫測高深道:“世人都以為這墳裏埋的是我父親,可事實上卻不是!”

“那是誰的?”

“是我東北抗日聯軍的忠骨!”

老人擲地有聲地回答。

望著眼前這位鶴發童顏的老人,我不由得一陣眩暈:“什……什……什麼?”

老人又回到裏屋,按上一鍋煙,自己擦著火點燃,邊“叭嗒”著煙袋嘴邊向我講述起了一段鮮為人知的往事。

“抗日戰爭期間,有一天深夜,我被一陣敲門聲驚醒,透過門上的玻璃,借著明晃晃的月光,我看到了一隊荷槍實彈的抗日聯軍!他們剛從敖木台戰役中撤下來,正好路過我家,就敲開了我家的門。那場戰役打得好慘烈呀,打了三天三夜!我們80多個抗聯戰士,竟打死了300多個日偽軍!當然,我們的傷亡也很大,80多人最後隻剩下19個人了。我認得其中的一個大隊長,是個打鬼子的能手,而且手使雙槍,這一帶的老百姓許多人都認識他。所以我就給又饑又餓的他們做了許多好吃的,一共是19個人,竟然吃了三大鍋飯!然後我又連夜把他們送出屯兒,送到了四十裏以外大江灣的一個漁窩棚裏。要不鬼子經常來搜查,住在屯兒裏太危險了!那個大隊長聽了我的話,讓大夥吃飽喝足之後,連夜往西走,去了那個我堂弟住的漁窩棚。我把我堂弟叫出來,讓他千萬要保密,並答應事後給他一些錢。臨走,那個大隊長還給了我幾塊大洋,說是共產黨的軍隊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就算是給我的飯錢。我說什麼也不要,他卻說什麼也得給,結果我隻好收下了,並把大洋給了我堂弟。可令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我堂弟那個趙八瘸子竟貪圖小日本鬼兒懸的幾百塊大洋的賞錢,得知他們是抗聯,便偷偷地跑到日偽軍署告了密。日偽軍整整來了兩大卡車人,包圍了他們,沒等反抗就給活捉了,於當天夜裏就用鐵絲串起來塞到鬆花江的冰窟窿裏,活活給淹死了!一共是19個大活人哪!”

說到這裏,老人又潸然淚下,哆嗦著雪白的胡子,說不下去了。

“到了春天,江開了,我估摸著這些抗聯的屍體也該飄上來了,便天天到江邊踅摸。終於有一天,我看到了十幾根胳膊骨,還被一條鐵絲連著,飄浮到了大江邊,我一想準是那些抗聯英雄的,血肉都被魚蝦吃沒了,就剩下一些被鐵絲連著的胳膊骨了,便偷偷地撈上來拿回家,埋在了我家的廚房裏,起了一座墳,擺上我父親的靈位,以掩人耳目。我是天天夜裏給他們下跪、磕頭,燒紙、燒香啊!因為是我害了他們呀!要不是我把他們引到我堂弟那兒,他們能死嗎?天哪!我這不是在作孽嗎?”

望著老人老淚縱橫的臉,我不由得也流下了熱淚,被老人那顆善良的心深深地打動了。

“那——後來呢?”

“後來,我恨死了我堂弟,就在一個風高月黑的夜晚跑到他的漁窩棚裏,親手掐死了他!扔到大江裏喂王八了。”

說到這裏,老人仍氣得哆哆嗦嗦,手抖著想把煙末按到煙鍋裏都不能,我趕緊幫他按上,又擦著火柴給他點燃。

“叭嗒”了好一陣旱煙袋,老人的心情才逐漸平複下來,接著講下去:

“再後來,趙四虎那個不是人的東西又領著人來我家破除封建迷信,挖了我家裏的墳,把那些屍骨埋在了‘亂死崗子’裏。可我當天夜裏就把這些屍骨又都撿回來了!因為那是抗日英雄的啊!”

“可是,據我所知,他們第二天就發現屍骨沒了,又跑到你家,也沒搜到哇,你把它放在……”

老人“謔”地一下站起來,上外屋拿來一把錘子,使勁地敲打起房山牆來。隨著一片片泥土的脫落,我駭然發現,那19位英烈的十幾根屍骨,竟然被老人用厚厚的草泥抹在了自家的牆壁裏!

“寫寫他們吧!他們可都是些殺鬼子和漢奸的英雄啊!”

老人那蒼老的聲音又響起來,我的眼前,分明看見一個智慧的老人,在用他那顆火熱的心,守護著這些烈士的英靈!以至他的兒女們要接他去安度晚年,他都不肯去,隻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這“墳”裏,與十幾根屍骨相伴終生。他,不也是一位可歌可泣的老英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