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兒又過去了二十多年,我已經40多歲了,再回到闊別已久的家鄉時,老趙頭仍然健在,已經90多歲了。他耳不聾、眼不花、腰不弓、腿不彎,令人十分驚歎!更令人驚歎的是,他仍然住在那座大“墳包”裏,獨自一個人鰥居。據我大爺說,他老伴十多年前就去世了,四個兒女中的老大也已經死了,據說是要棄暗投明,和大陸都聯係好了,從美國繞道香港準備回歸祖國,不幸被國民黨當局發覺,派遣特務將他槍殺在香港的一個大酒店裏。其他一兒兩女,全都成了我國幾座名牌大學的教授,經常開著小車回來看望他,而且要把他帶走,他卻說什麼也不走,說寧肯老死故土,也不客死他鄉,死守著那座“大墳包”,寸步不離。

懷著一顆特別強烈的好奇心,我平生第二次來到了老趙家,又見到了這位從小就讓我又驚又怕的老人。當我說出我的“小名”,並拿出我剛剛出版的一部小說集放到他手裏時,他竟一把拉住我的手,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說出一句話:“我知道,你會回來的!這一天,我都盼了幾十年了!”什麼?您知道我會回來看您嗎?我不由得大聲地發問。他肯定地回答:“會的!打從小你在我家房後路過,我就經常看著你,知道為什麼嗎?”我大惑不解地搖搖頭。他自言自語道:“那是我看著你的麵相,將來不出將入相,也必聲名遠揚啊!”啊?我又是一驚,老人不理睬我,仍眯縫著眼睛在自言自語:“那時我就影影綽綽地看著你像一個編筐織簍的。可我又一推算,到你長大了,還用得著編筐織簍嗎?準是一個寫書編故事的呀,對不對?”我再次睜大一雙驚奇的眼睛,盯住他問:“您老能掐會算?”老人笑了,搖頭道:“不是不是,我也隻不過看過幾本《易經》,還有《推背圖》什麼的,愛相麵,但從不給人算命。碰巧兒了,碰巧兒了,你還真讓我給看準了!嗬嗬嗬……”老人開心地大笑起來。

提到書,我倒想起小時候去他家破“四舊”的事,便問:“我們那時候到你家,也沒看到什麼書哇。”

老人嘿嘿一笑,自信地道:“別說你們這些小毛孩子(紅小兵),就是那些大毛孩子(紅衛兵),到我家來過多少次,翻了個底兒朝天,也沒翻出什麼來呀!”

“那您把那些書都藏哪兒了?”

“請跟我來!”老人磕掉煙鍋裏的煙灰,精神抖擻地走了出去。

我緊隨其後,也鑽出了“墳”外。

“墳”外,那些綠森森的大樹上有許多喜鵲窩,卻不見喜鵲。老人說:“你還能爬上去嗎?”我搖搖頭,說:“小時候還行!”隻見老人往手心裏吐了一口吐沫,兩手抱著樹幹,“嗖嗖”地爬了上去,單手往喜鵲窩裏一探,就拿出了一個塑料包,“嗵”地一聲扔到了樹下,又“嗖嗖”地爬了下來,整個過程也就三兩分鍾,看得我是張口結舌,目瞪口呆!

來到樹下,老人打開塑料袋,裏邊露出十幾本紙頁泛黃的老書,什麼《十把穿金扇》、《桃花扇》、《兒女英雄傳》、《金瓶梅》、《三國誌》、《大八義》、《小八義》、《史記》、《周易》、《推背圖》、《少林秘籍》等等等等,仍然保存得整整齊齊。

我抬頭看了一眼樹上的那些喜鵲窩,說:“咱這也沒有喜鵲呀,哪來的喜鵲窩?”

老人又是嘿嘿一笑,像個老頑童似的說道:“全都是我搭的!別人還都以為是鳥搭的哩!嘿嘿嘿!”

我服了!一個將近百歲的老人還能上樹爬高,且身手敏捷,這不能不說是人類健康史上的一個奇跡!

回到屋裏,我說:“現在都改革開放了,啥書都讓看了,您還藏在那樹頂上幹什麼?”

“我怕別人偷去!現在想再弄到這些原裝的書,可不容易!”

“那你咋不讓你的兒女們保管呢?”

“我還得看呢!”

提到兒女,我又想起一個問題:“那時候,您為什麼不讓您考上大學的兒女們回家呀?”

老人顯然一愣,反問道:“你怎麼知道是我不讓他們回家的?”

我坐直了身子回答:“您想啊,如果不是您發話,他們敢不回家嗎?”

老人讚許地點點頭,連連誇獎道:“聰明!真聰明!村裏人還都不知道這是咋回事兒哩,隻有你猜著了幾分。”

我趕緊問:“是什麼原因?”

老人家拿起一根旱煙袋,按上煙末,我趕緊擦著火柴給他點上。他濃濃地吐出一口煙,長長地吸進一口氣,語重心長地說:“我家是地主出身啊!趕上好時候,讓兒女們上學、考學,這已經是老天爺給的天大的照顧了!如果趕不上好時候,有個風吹草動的,我們家就得首當其衝。我倒沒啥,舍了我這把老骨頭,能咋?可兒女們不行啊,他們都有前途哇!我就給他們立了個死規矩:不管是誰,隻要考出去,就不準再踏入這個家門半步!即便在外邊要飯,也不許回家!就當沒有我們這兩個爹媽!上學的錢,我郵、我寄,就是不讓他們回來取!等他們都長大成人了,趕上好時候了,再回來看我們、管我們也不遲!即使遲了,我們死了,他們還活著,隻要都給我活得好好的,我所做的一切,都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