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七歲那年,我因為做了一件錯事,被逮進了派出所。有人去通知我媽媽來接我。然而,她始終沒有出現。夕陽下,我站在派出所門口,腳都站麻了,望著空空如也的街頭,最終蹲下去,抱膝痛哭。
媽媽不要我了,以前她都會原諒做錯事的我。當時,淚水一直濕到我的腳邊。
那天以後,媽媽不見了。連父親也找不到她的蹤跡。她就像人間蒸發一樣,拋棄了她的家庭。是我趕走了她,如果我能好好聽話,她也許就能回來了。
於是,之後幾年,我修身養性,好好學習,考上了重點中學。即便如此,媽媽依然無視我的努力。她無論如何都不想原諒我了嗎?我徹底放棄了。既然如此,那我就當一個壞孩子!
我在街上遊蕩。同校的學生見了我,避瘟疫般躲開。我要用自己的墮落來報複媽媽。
“你不應該這樣做的。”她聽完我的故事,黯然說道,“我想,你媽媽一定是有著某種說不出口的理由,才不與你見麵。”
是嗎?隻可惜,我不信!我目光冰冷地看著她。
“回去吧!你家小孩放學就要過來了。”
黃昏已至,整片天空沾染上濃重的色彩。
她眼角微垂,歎著氣轉身。我注視著她離開的背影,莫名的痛覺,寂靜地填滿我的身體。
我打開盒子,吃著充滿懷念味道的蛋糕,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媽媽。我心中輕輕地喚了出來。
傍晚時分,那小男孩和他的小夥伴又來了。在這之前我已經把蛋糕吃完,並且挖坑埋了起來。他竟像狗一樣嗅了嗅四周,說空氣中有他媽媽做的蛋糕的味道。
“你媽媽怎麼可能知道這個地方?”我笑道,撒了個謊。
“說得也是。”
等他們回家後,天也黑了。我鑽出牆洞,按照顧晨給我的地址,來到那家人的門口。僅從房屋的外表便得知這一家生活十分落魄——破舊的門,報紙作窗,瓦數不夠的電燈泡氤氳著萎靡的光線。我輕步走至窗口,屋裏家具既老又破,值錢的電器隻有一台二十二吋的電視機。房子為單間結構,客廳、廚房、臥室共用,我看到一個女人側身躺在床上,背對著我。我收回視線。
對不起。我在心裏說。
這時街道遠處有騎車靠近的聲音,騎在車上的女生遠遠就用困惑的眼神打量著站在門口的我。我轉身就走,那女生是受害者的女兒。這麼晚回來,她應該是去打工了。
如果不是我,她或許無須承擔家庭的重擔。我內心充滿責備。
“請問你是哪位?能等一下嗎?”後麵的女生遲疑地問道,我快步跑開。
我無臉麵對她。
再多的淚水,也無法挽回一切。
即便媽媽回來,也不會原諒我犯下的錯吧?
我躺在車廂的陰影裏,傷心不已。又是一個炙熱的白天,陽光打在身上,沒有一絲溫度。基地裏似乎沒有四季之分,草永遠是綠的,雲永遠是白的。時光就如停止轉動的齒輪,定格在某一刻。
突然一隻溫暖的手觸摸我的額頭。我一驚,睜開了眼。
那個女人,小男孩的媽媽,出現在我眼前。這不是夢,她手心的溫度,那麼真實。
“你為什麼哭?”她問。
我閉上眼睛,等待淚水自然流幹:“不用你管,你回去吧。”我態度冷冰冰的。
她沒有離開,而是一直坐在我身邊,撫著我的頭。
過了很久,我坐起來,瞪著她:“阿姨,我錯了?”
她露出短暫的驚訝,繼而搖搖頭:“你是個好孩子。”
真可笑。一直以來,隻有媽媽才認為我是好孩子,鄰裏街坊、學校同學與老師都覺得我是不可救藥的人渣。她說的話,像一縷陽光射穿我內心的黑暗。
“既然做錯了事,就要努力去彌補。”
她說的話,跟我媽媽說的一模一樣。
因為,她就是我的媽媽。
我那離家出走多年的媽媽,與我在這個童年基地裏相遇了。其實,在我見到小男孩的那一刻,我就弄清楚了基地的秘密。
那個小男孩,正是七歲時的我。我當年在基地裏遇到的神秘來客,竟然是十二年後的自己。
不同的時光,在這塊奇異之地交彙。
它就像一條神秘的隧道,連接十二年前與現在。我在這個基地見到了十二年前的自己,也終於見到了日思夜想的媽媽。
她當年拋棄了我。
既然如此,上蒼為何又安排我們重逢?
這太殘忍了,不是嗎?
夕陽籠罩著我,我卑微地用哭號宣泄著我的悲傷。
四、我終於明白基地要告訴我的真相是什麼了
我和童年的我道別。
“你要去哪兒?”小男孩聽說我要浪跡天涯,羨慕不已,“我長大也要這樣。”他說。他不會知道,他長大以後會成為一個壞孩子。
“能答應我一件事嗎?”我說。
他點點頭。我於是告誡他,以後無論如何,都不要去做壞事。
“我不會的,因為媽媽會守候在我身邊。”他信誓旦旦道。
我怎麼忍心告訴他,他的媽媽即將要拋棄他了。
或許,這就是我的命運,無法改變。
但我隻想知道,媽媽為什麼要這樣做。
結果,當我麵對年輕的媽媽時,縱然有千言萬語,心境卻像杳無人跡的森林般,異常死寂。我問不出口,最終告訴她我將離開這個城鎮去遠行。她悲傷地注視著我,一言不發。
她為什麼會悲傷,我不知道。但我記得,再過一天,這個基地就會消失了。那正是她離家出走的日子。或許,也是我人生燃盡的終點。
我要做最後一件事。
這天深夜,我在那個女生打工回家的路上等她。她騎著自行車緩緩而至,看到我,她停了下來。我沒做任何偽裝,路燈清楚地照亮我的臉。我站在她麵前,能感到她的憤怒與恐懼,路燈下那抹纖細的影子微微發顫。
風停了,夜色屏氣斂息般悄靜無聲。我與她困在一圈燈光下對視。
良久,我說:“我就是害死你爸爸的人。”
她緊咬嘴唇,恨意湧出眼睛,瘋狂地包圍我。她既不出聲,亦不動彈,隻是那樣瞪著我。
“我無心的。”我不想多做解釋,遞給她一把刀子,對女生說,“你爸爸就是被我殺死的,現在你用它報仇吧。”
我揚起頭,閉上眼,等待著。如果以這樣的方式結束,我的債就能徹底還清了。
女生握著刀,久久未能動手。
“我不想成為和你同樣的人。”她含著眼淚說。
也對。像我這樣的人,最好不要學。我以為用錢和生命就能償還奪走別人父親與丈夫的債,實在太幼稚了。罪過一旦形成,便無法修補。
我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朝她深深地鞠躬。
“對不起。”我致以發自肺腑的道歉。
我錯了,真的。
基地迎來嶄新的夕暮。
我睜開疲憊的眼皮,生命的火焰在我體內已經即將燃盡。
今天,將是基地消失的日子。
今天,我那年輕的媽媽將離家出走。
今天,童年的我會因為在街角偷了一條絲巾,而被店主送進派出所。
之所以要偷那條絲巾,因為我想把它送給媽媽當生日禮物,遮住她脖子的疤痕。那是我童年做的最後一件壞事。
我扶著座椅的把手站了起來,望著窗外的基地風景。無論是石像、草地、藍天、白雲,我都貪婪地將它們一一收入我生前的記憶中。就讓我在死之前,看它們最後一眼吧。
上蒼對我很好,它把我年輕的媽媽送過來了。我看見她鑽過牆洞,朝車廂奔來。
“我家小孩不見了。”她跑進車廂。
今天是周末,但那小子從中午就被抓去派出所了。因為不想讓媽媽擔心,他始終沒說出家庭地址。後來實在熬不住了,他才老實交代,不過那已經是傍晚了。媽媽一下午都沒看見他,心急火燎,才想到跑進基地向我求助。
“他在派出所。”我告訴她實情。
“這傻孩子。”她既感動又心疼,轉身要走,卻驀然回頭,“你怎麼了?”
我說沒事。她卻走過來,仔細端詳我。
“你……”她似乎有話要說,最終咽了回去,“你等我回來。”她突然說出這麼一句,便離開了車廂。
或許,她已經察覺到我時日不多了。我軟軟地倒了下去。
我好困,好想安靜地睡一覺。
我的意識向黑暗的深淵墜落,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感覺到有人輕輕抱住我的身體。那溫暖的體溫來自於母親。她按照承諾,回來了。
“為什麼?”我喃喃地問。
她的回答氣若遊絲。
“傻孩子,你以為我認不出來嗎?雖然你長大了,可我知道,你就是我的孩子啊!讓媽媽陪著你吧,直到永遠。”
“媽媽。”我呼喚著久違的稱呼,帶著安靜的微笑睡去。
媽媽早就認出長大成人後的我,她並沒有離家出走,而是一直陪伴在她的孩子身邊。時至今日,我終於明白基地要告訴我的真相是什麼了。
真相就是,這個神秘山洞,讓我見到了十二年前的自己和媽媽,而十二年前的媽媽在最後的時刻認出了我就是她的孩子,所以,在十二年前的我出事之後,她在找不到孩子的情況下,跑到了這個山洞,與十二年後的我重逢了,終於在臨死前又見到了我,所以,其實媽媽,從來沒有離開過我。
顧晨沉默地審視著車廂裏相互擁抱的兩個人。
一個是阿立,另一個是阿立的媽媽。
她全身是血,顯然受了重傷。其實,顧晨一直沒有告訴阿立,他知道阿立媽媽離家出走的真相。童年的某一天傍晚,他在街上無意中碰見她急匆匆地從巷子裏跑出來。她著急去派出所接阿立,卻被一輛超速的貨車撞倒了。那輛貨車沒有停下來,肇事逃逸了。當時街上沒有其他的路人,隻有顧晨站在馬路對麵,驚恐地看著這一切。
阿立媽媽被撞得很嚴重,倒地之後血流成河,然而她憑借著強大的意誌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向巷子裏走回去。當時他都看傻了,並不知道她這樣做的意圖。這就是令顧晨一直耿耿於懷的那件事。
直到今天,他終於明白了。
阿立媽媽知道自己活不成了,所以,她要回去,和她的孩子一起。
“阿立,你可真傻。”顧晨看了一眼帶著安詳笑容睡去的兩個人,冰冷的臉上露出一抹哀傷,“你媽媽一直沒有離開你啊。”
母親是不會拋棄兒女的。
這個秘密基地,想要告訴他們的正是這一點。
那天以後,它便消失了。
或許,一直過了許多年,還會有小孩子發現它的存在。那些孩子們可能會發現,草地的角落多了一尊母子的石像。
編輯/愛麗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