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跨越時光的告別(2 / 3)

我咳嗽一聲,那人的腳步聲停止了。

我鑽了出去,和那人麵對麵而立。

“你從秘密基地裏出來的?”那人見到我,並不意外,大概他一早便猜到我會躲在裏麵,“我剛才鑽過幾次,沒成功。”

“大概,隻有我才能進去吧。”

“真不公平,這個基地明明我也有份。”他說道。他就是我小時候的玩伴——顧晨。

我和他沿著深夜的街道散步。夜深人靜,偶爾遇到晚歸的行人,顧晨會刻意幫我遮擋。我們一路寡言少語,童年的友誼經曆歲月的洗禮變淡了許多。走著走著,我們在路邊的小吃攤買了兩個烤地瓜,便走到附近一處小山坡。山坡下方橫著一條輕軌,列車剛好呼嘯著鑽入城市的樓群中。

我們自然而然地聊起秘密基地的事情。那是我們最深刻的記憶,也是唯一的話題。

秘密基地實際上屬於三個人,我、顧晨以及一個陌生的家夥。我和顧晨與他相處過一段時間。

“你還記得他嗎?”我問。

“當然記得。”顧晨一邊吃著烤地瓜,一邊問,“你這次回去,有看到他嗎?”

我笑而不語,我的笑容裏藏著秘密。

“等一下。”顧晨察覺到我的異樣,突然打量起我,麵露驚訝,“哦,原來是這樣!我懂了。”

我們都懂了。

“事情真夠離奇的。”我說,手裏的烤地瓜依然散發著熱度。

“確實啊。”顧晨說。

隨後,我們又陷入各自的沉默中。

星空仿佛華麗的畫卷在頭頂展開,群星布滿穹頂發出耀眼的光輝。山坡下像夜色泛濫,淹沒了白天所熟知的街道與大廈。我們默默地吃完地瓜。然後我說:“我前幾天……”

“我知道。”顧晨應道。

我做的事情造成這麼大的轟動,他不可能不知道。

“我不是故意的,我隻是想自衛。”我低下頭,“可我終究是犯了錯。”

“你會去告發我嗎?”過了一會兒,我又問。

顧晨反問:“你覺得呢?”

“我覺得不會。”

“嗯,我不會。”

“為什麼?因為要維護我?”

“不,我隻是覺得這件事很有趣,僅此而已。”

我印象中的顧晨是個熱情親切的男生,但他此時的臉龐卻反射著清冷的光輝。或許,這才是真正的他。我有點看不透他了。

而後幾天,我都藏在秘密基地裏。與外麵的世界絕緣,得以讓我安靜地思考人生。這幾天,背心小男孩與他的朋友每當放學後總是來到這兒。他們把我當成了這裏的成員,有時候,我會和他們聊天。他們對我的來曆十分感興趣,但我守口如瓶。更多的時候,我會坐在車廂裏,靜靜地看著他們在草地上玩耍。

這一天傍晚,昏睡的我被哭聲吵醒。

背心小男孩坐在車外哭個不停。

“被媽媽打了?”我走出車廂,來到一隻盛滿雨水的油桶前用水洗了一把臉。小男孩問我:“你怎麼知道?今天是媽媽第一次打我。嗚嗚。”

“誰叫你不學好。”我洗完臉後,拖著隱隱作痛的身體回到小男孩身旁。

“做壞事可不好。”我說。我知道他把了別人家的貓扔進水溝裏,那隻可憐的貓差點因此而喪命。也難怪他媽媽為此動怒,這孩子太調皮了。我心想。

“你媽媽又在給別人道歉了吧?”我和他坐在車頂上,他抱著膝蓋,低頭不語。

“你願意看到你媽媽對別人低聲下氣嗎?”我說,他用力地搖頭。

“你很喜歡你媽媽?”他狠狠地點頭。

“為什麼?”

“因為爸爸總是打我,媽媽比他溫柔多了。我每次做錯事,她都會原諒我的。”

“可是,你越做錯事,你媽媽就越傷心啊。”

小男孩沉默了。我知道他媽媽並不是一味地庇護,而是每次都給他講道理,隻是他從未真正領悟。

黃昏即將燃盡,暖色的雲彩飄浮在天邊。基地如此安靜,時間如同靜止的沙漏般。

這時,外麵傳來了他媽媽的呼喚。

他要離開之前,我說:“不要再做壞事了,好嗎?”

他頷首,並和我拉鉤許諾。

“明天見。”

“明天見。”

小男孩走後,我等待傍晚消逝,也鑽了出去。

黑夜已經來臨。我在牆洞外麵的箱子上發現一個塑料袋,裏麵裝著平頂帽、墨鏡、風衣以及顧晨留下的字條——外出時最好換裝。

準備好後,我偷偷地回到了家中。

門鎖燈滅,父親似乎出去了。我放心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長時間環視著這個住過十幾年的地方。書桌、牆上的塗鴉、與媽媽的合照,我有些觸景傷情,坐在床上發呆。直到客廳響起開門聲。父親回來了,他的腳步顯得年邁滄桑。我站在臥室門後,生怕他會突然闖進來。

父親隻是在客廳打電話,大概打給熟人和親戚家,問我有否去過。當然他不會得到任何消息。然後,他猶豫許久,突然轉向別的話題。

“大伯父,能借我點錢嗎?”

大伯父家境頗富,開了一家工廠,住小洋房。是我認識的親戚裏最有錢的。

父親語氣磕磕絆絆:“我想賠點錢給那家人,以補償小立犯下的過錯……”

電話突然掛線了。父親攥著手機重重地歎了一口氣,隨後從抽屜裏拿出存折一邊看,一邊抽煙。賠償金一定很多吧。明明是我做錯的事,卻要父親來承擔。我的心情如浸滿水的海綿,重得喘不過氣來。我端詳著客廳中的父親,微暗的光線籠罩著他,他兩鬢已白,身體瘦削有如危岩嶙峋。猶記得童年時,我曾騎在他堅毅的肩膀上玩耍。現在,他的身軀老了,再也無法承擔我的重量。

等父親回房睡覺,我才走出來。在他的房門口,我深深地鞠躬。

爸爸,對不起。

三、注視著她離開的背影,莫名的痛覺,寂靜地填滿我的身體。

離開家後,我再次遊蕩在這片浩瀚的黑夜中。

我想,我應該彌補我的罪過。或許,我該去自首。離家不遠的街道派出所,我進去過一次,就在媽媽離開家的那天。我駐足在派出所外麵,望著裏麵的燈光。走進去,交代我的罪行,然後我會被判刑。我深思很久,最終扭頭走開。

我不怕自首,隻是想利用剩下的時間,去做更有意義的事情。

“喂,臭小子!走路不長眼嗎?”

我想得出了神,不小心撞到別人身上。這是一夥品行不正的少年,我認識他們。

“哦!原來是阿立啊!”他們隨即也認出我,我們曾是一起混的夥伴。他們興奮地拍著我的肩,“很厲害嘛,都上通緝令了!”

我拍開他們的手:“滾開!”

“給臉還不要臉了。”他們被我惹火了,作勢要撲上來。我不想和他們扯上關係,推開其中一個之後拔腿就跑。

他們果然追來了。

我甩開腳步奔跑,我的身體越跑越痛,但我不能停下來。

“他在那邊,快追!”後麵的追趕聲逐漸逼近,我拐進巷子裏,鑽進牆洞。追逐者很快趕到,有人鑽過了牆洞,又鑽了回來。

“咦?那邊馬路見不到人影,他不可能跑得那麼快。”

他們發現不了秘密基地。

隨著巷子裏響起翻找聲,那些人悻悻而返。

秘密基地再次保護了我。我躺在草地上,覺得今夜的星空看起來美極了。

我快要死了,但臨死之前,我找到了最想做的事情——懺悔。

可是,被我誤殺的那個男人的家庭地址,我不知道。如果要獲知最新情況,就得到外麵的世界去。外麵的人都在找我,我不能出去,起碼在白天不行。

正當我一愁莫展之時,有人在敲牆洞的門。

是誰?

我壓抑住聲音。牆洞口出現一隻手,把報紙和食物推至洞口,隨後是離遠的腳步聲。

是顧晨,這家夥……

我懷揣對好友的感激之情,翻起了報紙。報紙上關於案子的進展被放在角落處。人們已經慢慢對這件案子失去興趣了,這則報道旁邊貼著一張字條,是那家人的地址。顧晨居然猜到了我的心思。

我打算今晚就去造訪那家人,但一個訪客幾乎打亂了我的計劃。

“請問,裏麵有人嗎?”

我手一顫,報紙掉了下來。那個女人的聲音很熟悉,我壓抑住內心的激動。她怎麼知道這兒?我屏住呼吸,不敢出聲。牆洞口出現一雙女人的腳,她穿著涼鞋。

“有人在嗎?”她再次問道。對普通人而言,牆洞的另一邊隻不過是另一條街道。隻有知道秘密基地的人才會用這種口吻。我大口地深呼吸,穩定自己的情緒。

她竟然知道這個地方!

“進來吧。”我的聲音仍有一絲顫抖。

“謝謝。”那個女人鑽了進來,她站在我麵前,穿著樸素,長發披肩,鎖骨處露出一小塊燙傷的疤痕。

“你有什麼事?”我盡量假裝平靜。她不僅發現這兒,而且能進來,這足夠震撼我了。我坐在車頂注視著她走近,她仰起頭,眼睛裏充滿笑意:“你就是我家小孩說的那個人?”

“他是怎麼形容我的?”我說。

“他說你是個奇怪的家夥。”

“嗬嗬。”我輕笑,形容得夠貼切。

“你住在這兒?”她問。

我點了點頭。

“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你?”她忽然盯緊我的臉。我心虛地扭頭,並反問:“你怎麼知道這個地方?你家小孩把這兒告訴你了?”

那個小子,明明約定好不準把這兒透露給外人的。我故作不悅,她卻否認:“不是,是有好幾次我看見他從這條巷子裏跑出來才知道的。而且,我在家裏聽他提起過你。”

“你這次拜訪究竟有什麼事?”我心存逐客令,說道,“我可沒有欺負你家孩子。”

“哦!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特地來感謝你的。”

“感謝?!”

“聽我兒子說,是你教他不要搗亂,他這段時間都很聽話,這都是你的功勞。對了,這是我做的蛋糕。不介意的話……”她將一直提在手中的盒子遞過來,我聞到了香氣,喉嚨不爭氣地咽了咽口水,但我仍板著臉:“放下吧,你可以回去了。”

她忽視我的命令,反而饒有興趣地鑽進車廂,巡視了一遍,又在基地四周閑逛。她對擱置在角落的石像十分感興趣,並向我提問,隻可惜我對那些石像一無所知。這麼栩栩如生的石像,說不定是基地的前任主人留下來的,而且,它可能是個雕刻師。

接著,她提起我的家人。這戳中我的傷處,我咬緊牙關,悲痛一點一滴深深滲透到心裏。

我保持沉默,身體裏像是被抽空了。她亦靜默無聲。陽光灼燒我的背,微風吹拂樹葉,許久,我才慢慢吐出一句話:“我媽媽,離開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