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真有兩天,服藥後父親的精神稍好了一點。稍好了一點他便以為大病將愈,硬撐著身子下床,咬緊牙關幫母親劈柴、提水,還下田下地忘我地勞作。母親和小叔苦苦勸他好好休養,他根本不聽。我發現後製止他時,一煩,他又迸出那句:“離我遠點!”沒法,我們隻好由他。

哪料那是“回光反照”!不久,我再去老家給父親送藥時,父親就倒在床上,一病不起了。但我還是沒有向領導請假。回常德後,依舊忙忙碌碌於工作。有母親、小叔、哥和姐在老家悉心照料父親,放心!可6月15日淩晨2時,哥忽然給我打來電話:“先榮,爹疼得受不了,你給他開杜冷丁吧!”我說:“你等著,我馬上去開。萬一晚上開不好,明日上班開了,我迅速趕回老家!”哥很急切:“快點!”我立馬打電話找人弄杜冷丁。可弄這東西手續多且嚴格,我還沒弄到,淩晨4時,哥就打來電話:“爹過世了,你們早點回來!”

一切安排妥當,匆匆趕回老家。小叔抓住我的手說:“你爹臨終前很想見你和你弟,他一直不肯咽氣。我勸了好幾次,說夜晚交通不便,你們相距遙遠,你弟更在北京,要火速趕回老家`,路上怕不安全。你爹才輕歎一聲,無奈地合眼,眼角淌著淚滴。”聽著小叔沉痛的話語,目睹父親慈祥的遺容,我心裏特別地傷心難過。

父親匆匆地走了,快得出人意料。匆匆地送走父親,我又風風火火地回到常德。好長一段時間,我都若有所失。心中更有一個很大的謎團在縈繞:為什麼一到緊要時刻,父親就總說那句“離我遠點!”

光陰荏苒。一晃到了2006年清明節。祭祖之後,我有意談起父親,談起父親的不可理喻。母親就感歎道:“先榮,高考結束,你興高采烈地向你父親征求意見,怎麼填報錄取誌願?你父親臉一陰,叫你離他遠點是吧?他那是自卑的表現!覺得自己沒文化,不能幫你拿主意,心裏很煩!”“父親跟您說過?”我問。“是嗬,你一氣之下,衝出門找你大叔和大舅去了。你父親料到你會這樣,因為你大叔和大舅是知識分子,有見識,能幫你!你父親希望你不要耽擱,做這種事越快越好。他的激將法達到了目的。你一走,你父親就偷偷笑了呢!”

“原來這樣!”我略一思忖,又問,“那我提出要贍養你們,父親又衝我吼,要我離他遠點!什麼意思呢?”“你不知道吧?先榮,你一氣之後,摸黑悄悄跑到你小叔家去後,你父親就找我吵架。”“吵架?吵什麼呀?”我急問。“‘鄉裏人不種田種地?我們還沒倒下,閑著也是閑著!’你父親突然責問我,‘一定是你向兒女們提出的?’我回答:‘哪能呢?即使提出,也合情合理。’你父親乜一眼我:‘我不信你沒提,我們能動一天是一天,盡量減輕兒女們的負擔!’我反問:‘你老骨頭都快散架,萬一累出個大病,又要住院治療,又要兒女們料理,豈不加重他們的負擔?’你父親瞪著我:‘你怎麼講些不吉不利之言?反正,田和地我都要種,除非等我進了土!’我無奈:‘要種你一人種!’你父親就怒吼起來:‘你?離我遠點!’”說到這裏,母親又道,“先榮,感謝你們的良心!雖然從此,我和你父親仍在老家種田種地,但你和你弟總是背著你父親給我寄贍養我們的費用。”

“我明白了。”我接過母親的話茬,“父親病倒後,你們要把他弄到醫院去,他叫你們離他遠點,是他不想住院治療、不想花錢用的苦肉計!腹痛時,父親叫我離他遠點,責問我為什麼不請醫生給他開刀做手術,是因為他還有生之欲望,他舍不得這個家。他恨我。那兩天‘回光返照’,我們勸他製止他幹活,他衝我們怒吼、讓我們離他遠點,是他想排除幹擾、專心致誌地做事!可病危之時,他要我先離他遠點、再和我說話。又是什麼意思?”我要打破沙鍋問到底。這時,母親的眼裏就有淚光閃動。她哽咽著說:“你父親是不想把疾病傳染給你!”“他說過?”我追問。母親點頭。“可他的病沒有傳染性呀?”我覺得父親滑稽可笑。“但你父親,”母親顫抖著說,“偏偏擔心他的病會傳染你們!他是寧可信其有,不願信其無嗬!”

哎,父親!

(原載《中國老年》2009年3月下半月刊、《散文百家》2010年第1期,轉載於《當代華文文學》2012年第3期,選入《2010中國散文經典》,獲2010年度中國最佳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