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年(1 / 1)

送年

當太陽從對麵的樓頂探出頭來時,我已經吃完老婆煎的雞蛋,還喝了一杯奶。

摸摸肚子,我愜意地走到陽台上。自從買了樓,我覺得日子過得很舒適,生活也很規律。從報上看,每天早上七點起床,早餐後,到陽台上抻抻筋骨,這樣的人能活到九十九。我兩腿分開,剛掄了一圈胳膊,看到街道上有一個蠕動的影子由遠而近,那簡直是個怪物,下黑上白。離得近了,我啞然失笑,原來是個鄉下打扮的人,肩上扛著個鼓鼓的袋子,正慢慢地朝樓下走來。由於低頭著,看不清他的麵目。也許是肩上的袋子很沉重吧,他走得越來越慢,離樓下有十幾米時,身形已有些搖搖晃晃,看樣子,隨時都有摔倒的可能。

他就這樣搖搖晃晃地向前挪動著,竟然來到了我的大門前。我一愣,意識到他可能是哪個鄉下的親戚。

我的父輩都是土生土長的鄉下人,十幾年前,我終於逃離了那片貧瘠的土地,疏遠了他們。

這時,門鈴響了。女兒聽到響聲,跑下去了,很快,又跑了回來。

爸爸,是你二姑父,給咱送麵來了。

啊?我微微一愣。二姑父住在十幾裏外的鄉下,這大過年的,他一早坐車來城裏幹什麼?哦,想起來了,聽說富貴表弟在外麵打工,從20幾米高的腳手架上摔了下來,住進了省醫院,工頭不管,說用工合同上寫得明明白白,傷殘自理,肯定是來借錢的。我眼珠一轉,對女兒說,“告訴他,爸爸不在。”女兒張張嘴,欲言又止,轉身跑下樓去了。

接著,門一響,女兒和二姑父一前一後進來了。我隻好去客廳接待。走過女兒身邊時,我狠狠地瞪她一眼。女兒悄聲說,人家來送東西,為什麼不要?

我裝出一副很禮貌的樣子,請二姑父坐下,問他,二姑父,你一大早就坐車來,怎麼不打聲招呼?我好去車站接你。

二姑父彈了幾下肩上的麵,嘿嘿一笑,坐下說,車站離你這隻有二裏路,我摸著找來了,呀,你家裏挺闊啊,我沒弄髒你的沙發吧。

說著,二姑父誠惶誠恐地站了起來。

我說,沒事,你坐吧。等二姑父坐好,我試探著問,我二姑好嗎?家裏是不是有啥事啊?

二姑父說,自從你買了樓,我和你二姑就一直沒來過,你二姑很掛念你,這不過年了嗎,讓我來看看你日子過得怎麼樣?

我趕緊說,我的日子也很緊巴啊,一個月才千把百的工資,要還房貸款,要交物業管理費、電費、電話費,要供孩子上學,還要買油買麵……

二姑父歎了口氣,說,以後有什麼難處,就去和二姑說,咱鄉下人別的沒有,麵多得是,好了,我也該走了。

說著,二姑父站了起來。

我問他真的沒別的事嗎?二姑父說真的沒事,你二姑就是想你。我巴不得他沒事呢,也不多留,就起身把他送到了路邊。

回到屋裏,我鬆了口氣,還好,他隻是來探路,沒好意思開口借錢。我擔心以後是非不斷,抓起老家的電話,給父親打了過去。

接通後,父親問我有什麼事。我怨怪地說,你是不是把我的住址告訴了二姑父?這大過年的,一點也不肅靜,他剛才來過了。

父親說,是啊,昨天你二姑和二姑父來看你爸,說起你來,很掛心呢。你二姑從小就喜歡你。在你兩周歲時,大年三十,你二姑和二姑父馱了一袋麵來,和我說,要用富貴換你。讓你做她的兒子,讓富貴跟著我。我望著那袋子麵動了心,可惜,這事被你母親攪了。你二姑遺憾地回去了,那袋麵也留了下來,我讓她馱回去,她說留給你吃饅頭吧,你這孩子又黑又瘦的,她看著心疼。”

富貴表弟比我小一歲,是二姑唯一的兒子,從小老實巴交的。二姑期望他長大了有出息,富貴卻很不爭氣,上小學時,每次考試都是倒第一。後來,連初中也沒讀,就跟著二姑父學莊稼活。富貴雖然學習笨,幹活卻挺勤快,象頭小牛犢子。村裏人都誇二姑家的莊稼長得好,但是,二姑並不開心。後來,讓富貴去南方打工去了。

我聽到這裏,忍不住對父親說,你也真是的,難道我就值一袋麵嗎?

父親說,你別小瞧一袋麵,為了攢夠那袋麵,你二姑三年沒吃饅頭呢。那個時候一袋麵很稀罕,普通老百姓平時都吃玉米窩頭,甚至菜團子。昨天,你二姑說電視裏報道,城裏的油、麵都漲價了,囑咐讓你二姑父,每月給你送一袋麵來,你二姑可是好心啊。

我說,她哪裏是好心,分明是想求我,富貴表弟還在住院吧?二姑是不是連手術費也掏不起了?

你胡說什麼!父親似乎很生氣。接著,他歎息一聲,唉,可惜你二姑命不好,上個月富貴已經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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