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一座城，一村莊
一陣風吹來，漫天黃土飛揚。
他揉了揉眼睛，從運土車旁走過。曾幾何時，這裏是他的出生地，一個貧窮的村莊，雖然隻有幾十戶人家，卻臨山繞水，風景優美。
快５０年了。站在一座斷牆外，想起那個饑餓的夜晚，自己被災荒逼得背井離鄉，他的胸中像湧動著滾滾的洪水。
當年的村莊，在他眼裏，像一座城池，卻被無情的洪水吞噬。幾十年後的村莊，在他眼裏，像一片弱小的草。他隻用了一張支票，就把整個村莊買了下來，而且，半月工夫，所有的村民都遷移到他處。
如今，這一片村莊就是他的了。他要推平所有的房屋，給自己建一座墳墓。一座像城池一樣的墳墓。
他找人算過，這是一片風水寶地。隻要百年後，他能夠枕山傍水地躺在這裏，他的子孫後代就會香火不斷，永享富貴。
想起今年剛剛進縣政府機關的兒子，他的臉上泛著一層燦燦的光暈。兒子就是他未來的希望。
風中，有兒童的啼哭聲傳來。他順聲尋去，看到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兒，正跪在斷牆後。斷牆是為了車輛運輸方便，剛剛推倒的。
孩子，你在找什麼？
房子。
房子？你父母沒告訴你嗎？村莊已經有人買了，你們都搬走了。
不，我的小白兔，我給它蓋了一座漂亮的小房子，就在這下麵。
男孩兒說著，兩隻手不停地在磚土下扒著。突然，男孩兒停下了，然後呆呆地望著眼前的坑。
他看到，那裏麵露出一具小白兔的屍體。
男孩兒哇哇地大哭起來。
男孩兒的哭聲像兩隻手，一下一下撕裂著他的心
他突然想到幾十年前離開家鄉時，他像男孩兒這麼大，也曾經像男孩兒一樣痛苦。
那天夜裏，洪水像一個巨大的怪獸，張著大嘴，把村莊吞了下去。他站在一棵樹頂，雙腳浸在冰涼的水中，他號啕大哭，卻天地無應。
他感受到了一個十來歲孩子內心的痛苦，他突然對男孩兒有了一種親近感。
孩子，你不要難受，我會給你買十隻漂亮的小白兔。
真的？男孩兒止住了哭聲。
真的。他點點頭。
不許撒謊，拉鉤？
拉鉤。
他的手剛搭上男孩兒的手，一個女人奔了過來，將男孩兒拉進懷裏，鄙視地瞪他一眼，對男孩兒說，寶兒，不要聽他的。
可是，他要給我買小白兔。
他就是買下咱們村莊的大老板。
啊。
他突然發現，男孩兒的眼裏噴著兩團怒火。
你就是那個有錢的大老板？
他不知所措地點點頭。
還我小白兔。
男孩兒大叫著衝上來，抱著他的手背狠狠地咬了下去。
他低頭看到，男孩兒滿臉淚水。他的心底突然泛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滋味。
幾十年前，是大水吞噬了村莊。現在，村莊再次被吞噬。而摧毀村莊的是他。是他這雙手。
他緊咬著嘴唇忍受著，希望以自己手背的痛苦，來減輕男孩兒心靈上的痛苦。
孩子，我會給你買十隻小白兔的。他俯下身，將男孩兒擁在懷裏，輕輕地說。
不。
男孩兒掙脫出他的懷，突然抱起一塊磚向他頭頂砸去。
仿佛一把開山巨斧，將他的頭顱劈開，徹骨的痛後，他失去了知覺。
等他醒來時，像經曆了一個世紀般漫長。他躺在潔白的病床上，兒子、大夫、護士，以及縣領導、鄉領導都在，甚至，把村莊賣給他的支書也耷拉著腦袋縮在門口。
外麵，天空和玻璃一樣明亮。
爸，那個男孩兒的媽已被警方抓了起來，會判她教唆罪的，男孩兒的學校領導也受到了警告，校長和班主任正在寫檢查。
不，不要這樣。他說，去買十隻小白兔，送給那個男孩兒，然後，把村莊還給老鄉們。
可是……你呢？百年後，你要在哪裏安歇？兒子愣愣地問。
我死後，不要墓地，骨灰撒在家鄉的河裏吧。他輕輕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