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清華女兒“逆愛”:獻給我們30年的父女緣分(1 / 2)

清華女兒“逆愛”:獻給我們30年的父女緣分

平平

平平,本名張華萍,出生於1982年,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繪畫係畢業。現居北京,自由職業者。

19歲時,平平爸爸得了一種病,智商變得像小孩一樣,自此以後,他倆基本上就沒有什麼交談了。而其實,她有許多話想對爸爸說。三十歲這一年,她的爸爸過世,更強烈地讓她有了一種非常想對他說點兒什麼的感覺。《我想你了,爸爸》一書由此誕生……

曾經的時光

我叫張華萍,1982年出生於太原一個普通家庭。

爸爸在家鄉一個機械廠工作,兢兢業業,從工程師到書記。生我的時候爸爸已經不年輕了。我最小,又是老來得女。聽媽媽說,我小時候淘氣,媽媽要打,我爸一個箭步衝進來攔住了,大聲訓斥:“我隔一條街就聽見孩子哭了!不能打!”因此,我算是院兒裏為數不多沒有挨過打的孩子。隻有一次爸爸特別生氣,抬起手又放了下去。那是我在他的重要文件上塗塗畫畫,字都看不清了。我屬於特沒骨氣的那種孩子,爸爸邊追我邊喊:“你別打我!你別打我!罵我不行嗎?”他好氣又好笑,最終還是沒下得去手。

19歲那年,我考上清華的美術學院。爸爸給我買了一個巨大的行李箱,我每天拖著箱子在家裏轉來轉去,輪子磨著地板的聲音,都覺得特別好聽,那是因為厭倦了這四方土地而發出的催促聲。第一次遠行,爸爸把箱子塞了又塞,又在一個本子上記上我報到時要帶上的所有證件和日常用品的名稱,逐條列清,字跡工整。第二天是清華大學開學典禮的日子,輔導員說歡迎家長一起參加。我沒告訴爸爸,我當時不懂事,嫌他老,怕同學笑話。這是我這輩子做的最後悔的事。爸爸從小愛學習,成績也不錯,高中畢業是縣裏第二名,但是家境不好,他放棄了讀大學。為了能早點工作讀了一個專科的機械學院。當時前幾名的其他同學都上了清華北大。

所以我考上清華,爸爸每天都高興得合不攏嘴,見人就給人家發糖和香煙。我覺得他太高調,讓我好沒麵子。後來我知道了,那是他年輕時的心願,女兒替他完成了。能參加這樣的一次開學典禮,這該是他多麼值得欣慰和榮耀的事。那年過年放假,家裏下很大的雪,我提前打電話告訴爸爸:“路滑,一定不要去接我了。”到站下車,我還是看見一個老頭兒,穿著厚厚的棉衣,戴著深藍色的鴨舌帽,背微微馱著,鼻子被凍得通紅,應該是等了很久。雪很大,路結了冰,他蹣跚著向我走來,睫毛上掛著雪花,臉上滿是笑容。我埋怨他:“叫你不要來嘛!滑倒了怎麼辦?”他不說話,隻是笑。

另一個爸爸

臘月二十八那天,爸爸突發腦溢血昏迷十多天,醒來後智商隻和三歲小孩一樣了,醫生說能醒來已然是奇跡。我熟悉的爸爸已不在了,這是另一個爸爸。

出院回家,舊時的幸福時光再找不回,我也要開學了,行李箱輪子摩擦地板,發出刺耳的聲音,我和爸爸說:“我要走了,放假再回來看你。”他露出孩子一樣悲傷的神色,一下子讓我想起小時候第一次去幼兒園,拉著爸爸的衣角不肯放鬆的表情。此地傷心不能道,目下離離長春草。看來離別,終究該是苦澀的。不見麵的日子,我每天都會給爸爸打個電話,我考他一些算術題,比如1+4等於幾?比如我叫什麼?我是你什麼人?前兩個問題,他一開始都能答對,但後來隨著大腦慢慢退化,答對的準確率逐年降低。最後一個問題,我是他什麼人,他一直都會準確地說出:“你是我閨女。”

爸爸還會唱歌,這讓我覺得非常有趣,常唆使他唱,但是隻會兩首,一首是《東方紅》,和他年輕時的歲月連著,另外一首,是《小燕子》,這是我四五歲時,他教會我唱的。我還總逗他玩兒,管他要錢花,他就還是和我小時候一樣,把手伸向胸前襯衫的口袋裏想掏錢給我,可他不知道,他穿的不再是筆挺的襯衫了,沒有口袋,也沒有錢。我還會假裝說自己生病了,裝出很痛苦的樣子。他表情立刻就嚴肅起來,著急地伸出手摸摸我的額頭,看看是不是在發燒。還有一次放假剛離家幾天,媽媽扶著爸爸在街上散步,爸爸看見一趟公車停下,著急地拉著媽媽邊要上車邊說:“去北京,去北京,快點兒,要誤車了。”他走路不穩,媽媽力氣不大也很容易攔住他,好說歹說,才勸回了家。坐穩了問他,你去北京幹嗎?他說,要去找女兒。再後來,他就不能走路了,然後是不能說話,不能活動。我仍然堅持每天和他通話,和媽媽聊完,她就把聽筒遞到爸爸耳朵前,我就開始和他嘮叨我在學校發生的事情,有時說著說著,他就睡著了。保姆總說他聽不懂,要我不要浪費電話費,我不信,我覺得他聽得懂,聽不懂,也感覺得到。

爸爸這一病就是十一年,後來的幾年中,他就那麼安靜地躺著,插著管子,醒來的時間也隻是眼睛吧嗒吧嗒看,我常常想,他這樣活著有什麼意義呢?我們其實隨時可以拔掉管子,他或許就可以得到解脫。有個美國的老太太,在自己還健康的時候胸前文上了“不要救我”的字樣。可我想,人真的知道自己在不能自主的情況下是怎樣思考的嗎?或者我們還會思考嗎?求生的本能會不會讓人對怎樣活著有全新的認知?對世間情誼的留戀,會不會比疾病更強大?我們遠不如我們想象的了解自身。我們不該去判斷一個人生活的意義,生命理應保留些神秘性,那是對上帝的敬畏。我一邊看著電視一邊幫爸爸按摩著後背,紀錄頻道裏帝企鵝們數千數萬,迎著寒風在零下三十度的雪地裏抱成一團,隻為能活著度過寒冬,這時爸爸睡著了,卻也因為我的按摩,臉上露出滿意的表情,我覺得我想的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