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晉襄公的見識就太差勁了,與乃父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之上。在重臣先軫的極力鼓動、強勢主導之下,他居然輕啟戰端,在殽地設伏,聚殲秦軍,“匹馬隻輪不返”。其實,這一仗本來是可以不打的,秦軍的錯誤,隻是沒有向晉國借道而已,本身並沒有直接與晉國為敵,滅掉的隻是一個小小的滑國,晉國一方如從雙方戰略同盟關係大局考慮,大可睜一眼閉一眼,事後再向秦國提交一份外交抗議就是了。可晉襄公偏偏信從先軫的蠱惑,居然大打出手,逞一時之氣。這是極其輕率的行為,是取小利而忘大義的蠢舉。
戰爭的結果,自然是一點懸念也沒有,晉軍高歌凱旋,秦師大敗虧輸。可這麼一來,晉國的總體爭霸戰略方針就招致了嚴重的幹擾,其爭霸戰略努力就遇上了致命的挫折。因為就晉國而言,楚國才是它稱霸中原的最大障礙,才是自己實施戰略打擊的主要對象。所以,從晉國爭霸戰略全局看,殽之戰的發生及其後果,乃是失大於得。這一仗雖然挫敗了秦國東進爭霸的企圖,使秦國的軍事實力遭到沉重的損失,但是卻完全破壞了秦、晉兩國之間的傳統友誼。致使秦國轉而同楚國結盟,而且對晉國一直不依不饒,長期同晉國為敵,先後挑起報仇雪恨式的一係列戰事,如彭衙之戰、王官之役等等。
如此一來,晉國遂不得不陷入兩線作戰、側麵受敵的不利態勢、被動地位,受到掣肘,在戰略上喪失了主動權,無法集中全部的力量與主要的敵人楚國進行周旋與戰略決戰。相反,其勁敵楚國則得以乘機拓展疆域,增強實力,甚至發展到“問鼎中原”的地步,春秋時期整個戰略格局為之發生了巨大的改觀。
從這個意義上講,與秦國一樣,晉國也是殽之戰的大輸家,而最大的贏者,毫無疑問,乃是楚國。而之所以會有這樣挫敗,歸根結底,應該是晉襄公缺乏定見、附和先軫的邏輯結果。對此,晉襄公應當承擔起自己該負的那份責任。
其次,是重用趙盾。
如前所述,晉襄公重組三軍時,是以狐射姑為中軍帥的,趙盾隻擔任中軍佐,即副司令。可是,老資格的重臣陽處父的一番說辭,“趙盾賢於賈季”,讓耳根子軟的晉襄公輕率地收回成命,改變決定,將趙盾與狐射姑的職務,輕易地調換了。趙盾他本來就繼承了其父親趙衰的執政大夫一職,如今又擁有了軍中的最大實權,成了朝中與軍中無可爭議的一把手,集軍政大權於一身,權勢顯赫,不可一世。這應該是晉襄公人事決策上的最大敗筆。
明智的君主,總是很注意不讓所有權力集中在某一個大臣的手中,避免出現大臣尾大不掉,威脅到君主的絕對統治地位,而致力於分散權力,讓大臣們互相製約與掣肘,他則高高在上,進行平衡,有效操控。原先,狐射姑主軍,趙盾領政,是個很好的平衡權力之策,可惜就這麼隨意放棄了。
從史書記載來看,趙盾本人是頗有才幹的,“於是乎始為國政,製事典,正法罪,辟獄刑,董逋逃,由質要,治舊洿,本秩禮,續常職,出滯淹”(《左傳·文公六年》)。這些措施對於晉國社會發展,維係其中原霸主地位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
但是,趙盾又是一個誌不在小的野心家。他的大權獨攬,明顯帶來兩個嚴重的後遺症,一是激化了貴族之間的矛盾。在晉國“郤、先、狐、趙、欒、胥”等強宗大族中,趙氏實不為最顯赫者。長期以來,趙氏的地位在郤、先、狐諸氏之下。如今趙氏在政治上暴發,把持了晉國的軍政大權,這自然要引起其他大族的不滿,釀成政局的動蕩。這中間尤其以被剝奪了中軍帥之職的狐氏集團的對抗情緒最為激烈。晉襄公一死,這個矛盾就全麵爆發,雙方兵戎相見,殺得昏天黑地。這場廝殺屠戮以狐氏集團覆滅,狐射姑流亡狄國,趙盾笑到最後而告終。可這麼一來,就更沒有其他力量能製衡趙盾的權勢了。
二是讓晉君的地位日益虛位化。趙盾有能力,也有野心,這對晉國國君構成最大的威脅。晉襄公在世,趙盾還有所收斂,不敢過於放肆。可等晉襄公一死,趙盾的權臣嘴臉遂暴露無遺。我行我素,專橫跋扈。視繼立的晉靈公如無物。如扈之盟,趙盾專盟齊、宋、衛、鄭、許、曹六國之君,開春秋時期大夫主盟之先河。又如晉、秦河曲之戰,趙穿違犯軍律而未受到懲處。都表明趙盾權勢炙手可熱。這樣就導致君臣矛盾日益激化,以一場血腥的宮廷政變、晉靈公被弑而收場。從此,趙氏為代表的強卿大族勢力遂不可抑製,成為晉國政治的實際操控者。晉成公即位,在晉國建立公族製度,“乃宦卿之適而為之田,以為公族”(《左傳·宣公二年》)。趙氏順理成章成為公族大夫。這標誌著異姓大夫代為公族,晉公室趨於衰弱沒落,已是不可逆轉的大勢。
從這個意義上說,趙盾的任用,埋下了日後以趙氏為主導的“三家分晉”事件的禍根,而其“始作俑者”,恰恰正是晉襄公本人。“天作孽,猶可說;人作孽,不可活”,這才是對晉襄公一生為維係晉國霸業所做努力的最大反諷,也是他政治人生中的百般無奈與最大悲劇!
(作者係中國人民大學圖書館館長、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謝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