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如,公元前622年,流年不利,晉國政壇不少重量級人物,如中軍將先且居、中軍佐趙衰、上軍將欒枝、上軍佐胥臣等先後死去,噩耗紛至遝來。這種接二連三的重臣損失,大傷晉國政治的元氣,幾致國政停擺。
次年,情況稍稍穩定,晉襄公就開始進行政壇的重組工作。他有自己的盤算,即壓縮軍隊,將五軍精簡為傳統的三軍,同時多啟用家族曆史輝煌,但當時已被邊緣化的老人集團,而稍稍壓抑那些鋒芒畢露、咄咄逼人的新貴勢力。據此,他搞出一份自己的口袋名單,要點是由士穀任中軍將,梁益耳任中軍佐,箕鄭父任上軍將,先都任上軍佐。
可這麼一來,那些原來已占據晉國政治舞台中心的新貴們不幹了,他們的代表人物狐射姑(狐偃之子)、趙盾(趙衰之子)、先克(先且居之子、先軫之孫)、欒盾(欒枝之子)、胥甲(胥臣之子)就鬧騰起來。先克跳將出來代表新貴勢力發言,大聲疾呼:“狐、趙之功不可忘!”
麵對新貴勢力的反彈,晉襄公沒轍了,其缺乏主見、缺乏堅毅的性格弱點馬上暴露無遺。他很快從既定的立場上縮了回去,改變了原先的方案,形成一個妥協:讓狐射姑、趙衰、先克等三位新貴入六卿之列,同時再將老臣集團的箕鄭父、先蔑、荀林父也任為六卿,新舊各三,以作暫時的平衡。這種妥協,其實導致新、舊兩派都不滿意,老臣集團失去最重要的中軍帥之職,惱怒是可以想見的,而新貴集團中欒盾、胥甲未能入六卿之列,同樣心情鬱悶,憤憤不平。晉襄公是老鼠鑽了風箱——兩頭受氣。
更糟糕的是,事情並未到此消停。得勢的新貴勢力內部,也是矛盾重重。就在同一年,晉襄公在“夷”地舉行大蒐禮,檢閱部隊,訓練士卒,恢複三軍舊製。可在三軍將佐任命上,晉襄公再一次朝令夕改,亂搞一氣。他本來是根據諸卿宗族地位高低與對晉國貢獻大小,而任命狐偃之子狐射姑為中軍帥、趙衰之子趙盾為中軍佐,這應該說是一個相對較為穩妥,能平衡諸位卿大夫關係的決定。可是,當擔任太傅要職的陽處父(他曾為趙衰的屬下)一加反對,晉襄公又馬上改變了主意,將趙盾、狐射姑兩人的位置給調換了,改由趙盾出任中軍帥,並同時執掌國政,而狐射姑則莫名其妙被降為了中軍佐。
很顯然,這種沒有定力、缺乏主見、朝令夕改的個性特征、行事風格是身為決策者的大忌。在別人眼裏,這意味著決策者優柔寡斷、缺乏擔當,是平庸低能,是軟弱無力。的確,政治需要妥協,但妥協的前提是不能放棄原則;處事需要變通,但變通的條件是不能率性隨便;做人需要厚道,但厚道的界限是不能墮入窩囊。在許多情況下,身為一國之君,更應該乾綱獨斷,師心自用,有的決定即使不怎麼合適,也要咬緊牙關挺住,堅持推行下去。要改,也是要過段時間,切不可當場推翻,自我否定,以至讓人笑話,被人看輕。
晉襄公似乎並不深諳“君人南麵之術”的精髓,動輒否定前議,另起爐灶。時間一久,大家就很自然將他看成是沒有主見、敗事有餘的庸主一個。總之,晉襄公的寬厚、隨和也許無人否認,但這種常人的美德,落在一國之君的身上,卻往往會成為自己伸展拳腳的累贅,弊大於利,後患無窮。
作為一國之君,晉襄公身係晉國的安危,其性格特征與一切作為,都直接關係著晉國的曆史命運之盛衰榮辱。
不可否定,他的包容與寬厚,有其積極的一麵,即基本上或暫時地穩定了晉國的政局,避免了晉文公死後晉國內部出現顛覆性的動蕩,使晉國的霸業在較長時間裏得以延續,維係不墜。這一點,與當年鄭莊公小霸、齊桓公首霸都及身而止的情況是明顯不同的,對此,晉襄公應該說是不無貢獻的。
具體地說,他在登基的第二年,就淋漓盡致地打了三仗,殽之戰殺得秦軍一敗塗地,片甲不留;箕之戰,給強悍的狄人以迎頭痛擊;泜水之役,給蠢蠢欲動的楚人以嚴厲的警告,重挫了對手的氣焰。接下來的戚之戰、彭衙之戰等作戰行動,也進一步打擊了挑戰的對手,鞏固了晉國的霸主地位。《左傳·文公四年》(公元前626年)記載該年的夏天,“曹伯如晉會政”,杜預注“會政”曰:“會受貢賦之政也。《傳》言襄公能繼文之業,而諸侯服從。”在晉襄公手裏,晉國仍是首屈一指的中原霸主,後人由是而將晉文公與晉襄公視為晉國曆史上的一個整體,稱道其為“文襄之世”,尊之為晉國霸業輝煌的象征,不是毫無道理的,也是可以充分理解的。
但是,更需要指出的是:晉襄公的性格及其作為,維係和推進晉國的霸業,隻是表麵性的現象,是治標而不是治本;而從深層次來考察,所造成的破壞,所帶來的危害,才是本質性的,關鍵性的。其中最嚴重的有兩件事情。
首先是殽之戰。
晉國與秦國是長期的戰略合作夥伴,秦晉之好,既是其互為婚姻的寫照,也是雙方戰略結盟的象征,成為盟國之間相互信任、相互支持、共襄大業的代名詞。當然,由於國家核心利益的不同乃至衝突,早在晉文公統治後期,兩國的關係已開始變得微妙,甚至產生裂痕。公元前630年,秦、晉合圍鄭國都城的關鍵時刻,秦穆公聽從鄭國說客燭之武的一番言詞,與鄭國私下議和,然後解除了對鄭國都城的包圍,率軍揚長而去,將晉文公晾在一邊,遂使伐鄭之役虎頭蛇尾、功虧一簣。晉文公當然惱火,但他從戰略全局著眼,並不願晉、秦關係就此破裂,因此,強壓下心頭的怒火,斷然拒絕了手下將領欲尋秦國晦氣的請求,維係了秦晉之好的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