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好多鍾了?”二老媳婦拿右手胳膊肘碰了一下二老左胳膊肘。觸碰的節奏與她發顫的聲音押韻合拍。

二老從口袋裏摸出斷鏈條表,說道:“搶年還差半個鍾頭,雞都沒喊你曉忙什麼!”

兩個女人又沉默了。兩個男人繼續談論著煙草的事。

來年夏天啊,對陽朝鄉的人來說,世上沒有比這個更茂盛的時了。一片片又高又密的煙草連綿起伏,在滾燙的白花花的陽光下,聽得見煙葉與煙葉相撞如同鐮刀與鐮刀相割發出振奮人心的金屬聲。整個大地延伸又濃縮成綠色的無限。人們興奮著又擔憂著,隻怕多年之後不興種煙草了,隻怕無限的綠色焉枯。以後的事誰料得到呢?

“準備搶年不準備大老二老?”屋外傳來喊聲,水泥天坪上啪唧啪唧響著腳板聲。是水井邊上二海來串門子。

“快了,進來坐。”大老高聲答道。

二海搬了條桐木矮凳坐在大老與二老對麵,大老二老兩家想到二海剛死了娘,便不與他多說,以免惹得他心裏不好過。三個漢子,正好呈三國鼎力之勢。仨人從小一塊兒長大,就仿佛什麼也不曾發生隻是坐在火坑邊,誰也料不到一坐就坐過了半輩子。

“唷咳,唷咳,唷……”大老二老的爹呻吟著喘息著,由二老家兒子陳文攙扶著,仿佛掛在陳文肩頭的一副搖搖欲墜的黑破布。陳文輕輕推開了灶房門。

“你坐到二老屋死過來搞什麼?你走走不得曉跑什麼!”大老對半糊塗半聾的爹娘大聲吼道。

“你到屋坐到不自在?跟你講好多回了莫動莫動你硬要亂走!”二老吼道。

“你們給我關到屋裏,我要杆煙吃也不給,走也不讓我走,還把門鎖到!”大老二老的爹流著淚說道,一乍多長的鼻涕掉在鼻尖上,兩腿搖搖晃晃幾乎要從陳文肩頭顛下來。

“醫生講莫吃煙,你莫亂動,要什麼我們給你。啊?”大老媳婦溫和地說道。但老人還是聽到了,點點頭,從皺巴巴的眼角流出的兩行渾濁的淚水撒到黑白胡茬上,烤得胡茬根根翹立起來。

“唉,人老了造孽啊,動又動不得,日裏上工去了沒人到屋裏守就跑了。”二海歎了口氣,捧了一掬空氣抹在臉上。

“老輩人講‘小變老,老變小’,哪個老了都跟小的一樣,又動不得,又歡喜哭。”大老媳婦說。

二老媳婦舒了一口氣,語氣平和些了,“年輕時心壞老了背時呐。”

“老了不好喲。”大老媳婦說道,你若問她這不好的理兒在哪,她也就回答不出個所以然了,頂多回你一句“不好就是不好”。

“不好有什麼法,要老的咯咯。你講講看。”二海向大老呶了呶嘴又向二老呶了呶嘴。

二老看了看大老卻不答話,捏著快燃盡的煙頭。

“盡講些無厘頭的話,”大老手指蘸了點唾沫準備包第二根草煙,“搞工都搞不完哪有工夫搞別的無名堂的。”

“我莫……唷咳……,我莫曉得……老了是這個樣子”大老爹紫黑的厚嘴唇微啟,“你莫曉得……你老了動不得還……還被鎖到?唷咳……”

圍坐在火坑邊的人都沉默了,老人的話像一個符咒,使這些鄉下人無可奈何,因為他們確實沒有一個人料得到老了的事,更沒有人料得到老了以後再以後的事。

“畢畢剝剝”寨子裏響起了搶年的炮仗聲。

“嘎嘎……”三聲鴉鳴將炮仗聲的餘音拖到屋後的柏樹林裏,畢剝聲低了下去。

誰也沒有顫抖身子。

大老爹死在正月初三晚上,鴉鳴一直到初三晚上才消逝。

初四天剛破曉,“勾勾嘍”雞欄的雄雞將東方晨霧裏的太陽吵得早醒了一個鍾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