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兩千七,四千,四千五。"大老媳婦一邊彎曲著手指頭嘴裏一邊喃喃低語。

“噢。"她身子顫抖了一下,電觸了一般,她肥胖的腰身幾乎在一刹那像泥巴地麵一樣開裂了。隨著顫抖的停止開裂的腰身又回恢複了原樣。

她想起兩個月前大老的爹做腦血管硬化檢查加上吃藥她跟大老花去了四千五,二老一家在浙江打工躲過了這個"災難"。想著,她的麵色鐵青了,火光溫柔地撲上來,被鐵青的麵色撞得七零八落,成了要也不定的細碎光影。

二老媳婦抬起後腦勺上盤著個油亮的發髻的頭,呈一條徐徐上升的黑色淤流。她隔著蕩漾的火光定睛一看,被大老媳婦咬著下唇的一排玉米粒似的牙齒驚得顫抖了一下身子,後腦勺上的大發髻也險些以一座山的姿勢崩塌下來。

火坑四圍的人聲寂靜了,起伏的兩粒火星的吧嗒聲與燃得隻剩骨頭的鬆木樁子的劈啪聲更放肆,也更響亮了。

“租土的事有著落沒有?"二老鬆開了嘴裏不知何時變得隻剩半截的草煙問大老,一串吧嗒聲瞬間凝結成一根冰柱,冰得火光也冷冷地泛著透亮的淡藍色。

“去年種了七畝,今年湊個整數,再租三畝。我們祖上總共兩畝多土地,你那一畝多一直幫你做到的,沒讓它跑荒。你也租十來畝去吧。"大老說道。

“好多錢租一畝地?”二老問。

“兩百五十。”

“那我搞去,到水井那一塊再租個八九畝,”二老搓著手,“聽他們講我們陽朝鄉去年煙好,葉子又大又肥。”二老露出饑渴的神情,他似乎看到了那一把把葉子,就是一把把錢呐。

“跟人一樣,服侍得好煙自然好,本錢太紮實了,都興借貸款,我去年借了九千,除本錢,算下,”大老掐指略有所思道,“得個兩萬……兩萬加點兒零頭。”

不知是火光將二老的臉照得更亮了還是二老的臉將火光照得更亮。

二老媳婦蓬鬆的碎發下眨著兩隻螢火蟲光似的眼睛,綠幽幽,暗沉沉的。她兩手合並夾在兩隻膝蓋間,稍微抬高了那盤顯得沉重的頭說道:

“算起來和打工差不多,你講是不是?”她的嘴朝對麵的大老媳婦呶了呶。

“就是哩,到屋裏苦到外頭苦,哪裏都是苦。”

大老媳婦從來都是哪裏能活就在哪裏過,對她而言,天與地並沒有犯什麼過錯,也許又是因為她找不出天地的過錯便不盡挑剔了。也由於她這點性格,在給大老的爹送飯送火爐時也不掩著鼻子躲避那點難聞的氣味,她知道是沒法子挑剔的。隻有認命了。

“要不是服侍老家夥,我還寧願到外頭打工快活些!”二老媳婦生硬地說道。

她十指交叉抱著左膝蓋,沉重的頭也不自覺地慢慢向左偏,沉落,沉落,仿佛載滿貨物的船一沉到底,沉入左肩膀裏。她又隔著湧動的火光瞧見了大老媳婦那條尖尖的紅腫的鼻子,像一根被霜凍得發抖的胡蘿卜。大老媳婦眼裏罩上了一層水的殼,隻要你一眨眼睛那層水殼就要被戳破,流出清涼涼的雪水來。二老媳婦腦袋顫動了一下被一根無形的彈簧拉到原來的位置。大老媳婦突然想起三年前過世的父親了,那一年小舅子知道家裏老人病得厲害到深圳打工不肯回來,大老媳婦跟大老吵了一架獨自到父親家住了半年照顧他直到他過世。那年大老家的包穀相比別家的包穀,簡直是芝麻比西瓜,侏儒比巨人。她無法將女人特有的細膩情感作簡單的表達,隻用寬大厚實的右手衣袖揩了揩眼睛,黑板擦擦去粉筆字跡似的,邊擦邊落碎屑。

二老媳婦將一切都看在眼裏,她的鼻頭酸了,一根又長又挺的鼻子抽搐了一下,從鼻尖顫到鼻根。鼻子似要飛出去了一般。她想到十六年前改嫁帶著兒子來到陳家時,二老的爹和娘天天指著她兒子陳文的鼻子怎樣罵他是雜種。她給二老沒生一個孩子,二老的爹和娘又是怎樣慫恿鄰居罵她是掃把星,怪她和她兒子害了二老,逼她吃了一把把各種怪味的草藥。不得已叫二老跟她過浙江去打工,如今方回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