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夏天,電閃雷鳴之時我就想躲到老鄰居的磚房去,生怕一個大雷就把我家的木房子劈倒了,一陣狂風就把它翻個底兒朝天。屋後修長挺拔的柏樹在青灰色瓦頂揮動神幡,似在為暴風助威。老鄰居的房子裏,一絲聲息也沒有。天地動蕩了一陣子,電閃、雷鳴、狂風、大雨都翻轉長長的直直的身子,朝著另一個我們不知曉的時空進發了。

我感覺心、肺、氣管、鼻子都跟這常青樹葉子一樣清新,常青樹長在老鄰居的階簷下。

“汪……汪……”一兩聲間斷的衰弱的狗吠聲從老鄰居的磚孔裏射出來,一條瘦小的狗夾著尾巴在台階上對著我叫,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的老鄰居從哪撿了條這麼醜陋的狗。它全身的毛被燒焦了,屁股上露出了光禿禿的一圈肉,這團毛應該是被大狗撕掉的。它的身子骨和她的相稱,兩副皮包骨,橫著一副,豎著一副。狗看我進了門便對我客氣些了,它的主人在桌前切著西瓜,整間房子彌漫著西瓜清爽的味兒,像初春時冰雪純淨的清涼氣味。啃完西瓜,她拖著步子走進藏寶貝的磚房,端著一個蓋著麻布的簸箕出來,一股醇酒的香氣從麻布滲出來,熏得人都罪了。

“聞聞,多香,我釀的甜酒,給你嚐嚐,解解饞。”她十根木炭般的手指拿起勺子舀起了甜酒,像一把老樹根晃動在流動著珍珠的湖麵上。

甜酒真甜,在我看來,沒有任何人釀的甜酒有她的甜了,這讓我覺得她很神秘,很善良。隻有最善良的人,上天才會賜予她各種神秘的技能。她釀甜酒,就是一項神秘的技能。

她也被這酒香味兒熏得醉了,趴在桌上打起盹兒來。突然那個藏寶貝的房間像張開口的百寶箱,嚼著金子、銀幣、發出喀嚓喀嚓,叮叮當當的美妙的聲音。我潛進了磚房,磚房沒有一處空地,地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袋子和礦泉水瓶,易拉罐。在一個陳舊的櫃子上擺放著一大箱八寶粥,我想也沒想就取了兩瓶揣在懷裏,貼著牆壁溜出去了。

瘦狗叫著追了出來,我放開步子繞到屋後的山坡上去了,將兩瓶八寶粥放在青色苔蘚上,猶如一位打了勝仗的將軍般驕傲。山下的房舍間隻零零碎碎地繚繞著吠聲,這吠聲擊不中鳥兒,也打不落樹上的棗子。不一會兒惡毒的咒罵聲裏飛出一根根尖刺,刺中了雲朵,刺破了古老的房屋們的安寧。狗又吠起來了。“莫吼了,咱回去,這個有娘養沒娘教的賤骨頭!”

“你就莫無事找事了,誰會要你的八寶粥,我的老太太!”除了打鐵的吳大爺回應幾句,其他所有的人都隻當她發瘋。我的耳根像被一隻粗糙的手掐得生疼,又像被一顆顆針頭紮得發燙。

我再不敢去她家了,聽到她沉重的拐杖聲滴嗒成一條虛線在我家門前閃過時,我躲在門後邊,從門縫裏偷偷窺探著她的每一個步伐。是時光還是那兩間小房間將她的背壓成一根彎曲的鬆木了?又或許是渴望獲得某份理解與某顆心的溫暖的願望將她的背沉沉壓住了。

她單調的身影再引不起我多彩的眼睛的注意,因此我決定再也不去看她一眼。

我的個子高了,我去了外麵的世界又回來了,我還是沒有變,這裏,也還是老樣子。我第一次躡手躡腳地朝那棟了無生氣的老房子靠近,準備迎擊第一聲狗吠聲。可隻有空蕩蕩的空氣在黑房子裏哀號,房門緊閉,從裏麵傳出長久無人居住的氣息。

聽人說她在離開十天後才被兒子發現,大夥將她裝進屋後很久未用的木棺裏,將她裝進木棺時她硬得像塊石頭,在棺底砸起了一片僵硬的灰塵,和當時空中的雪塵一樣白的灰塵。我終於相信,除非骨頭進土,否則她是不會準許別人截斷她自由的生活的,不管是非親非故的人還是親人。

她唯一的伴侶------那條瘦狗不見了,是在她離開之前它就被生命壓垮了還是在她離開之後隨她而去的?我不得而知。

房子對麵深淺不一的山巒層層疊疊,將所有房舍和土地都裹在懷抱,任你的目光怎樣銳利,也無法穿透這四麵堅硬得如骨骼的山壁,就像所有的人都穿透不了這天,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