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
“你手指上那個光,剛剛耀花我眼睛了。”
“我手上哪裏有光?小毛孩兒。”她以為我在說胡話呢。
“不是手上,是手指,那個圈圈。”我很想知道她那個“圈圈”的來曆,一定不是她自己買的,一不能吃二肯定太貴她怎麼會買呢。
“原來是這個把你嚇傻了。”她右手的拇指與食指開始撫摸起它來,“這個圈圈呐是個寶,他先走了,但還是在地下保佑著我咧。”說著她整個人都癱軟了,頭和身子都歪向右邊,像要倒在一個人身上,她這副模樣真像個十足的傻子。
“它不是還在你手指上嗎?怎麼跑到地下去保佑你啦?”
“唉,他命苦,老天注定要它先我一步。”她又試圖挺直身子,“來,讓你去房子後麵看看。”
她緩緩地站起來,像要把根從地裏拔出來。我們從後門走到房子後麵,黑漆漆的一團,她“嚓”的劃亮了火柴,“啊!”我戰栗著一把抱住她,她那麼肥大,我不知道是怎樣抱住她的。就在火柴嚓的一聲劃破黑夜光還沒有燃起來時我看到了一副靠著牆壁停放的棺材,一副預備裝死人的棺材,在我心裏,棺材就等同於死人。
“噓,莫怕,隻剩這一副了,還有一副和我老頭子一起進土了。他真傻,走那麼早,七年前就走了,我這把骨頭還健壯著嘞,好讓我每晚來這看看他。”
我強行拉著她回到屋裏來,像拉一尊石像,這時我才覺得她說的話是真實的,她的骨頭還很健壯。我也才恍然大悟,原來在地下保佑她的,命苦的,不是“它”,而是“他”。
我終於搞懂了她“圈圈”從哪兒來的,是她死去的老頭子買給她的。它金色的光澤可比她瘦不垃嘰的手上難看的黑色好看多了。
鐵架上的鍋裏“咕嚕咕嚕”煮著香噴噴的雞肉,我這才覺得夜又安定下來了,不再那麼恐怖。雞肉飄出的香味堵塞了我的鼻孔,我的鼻子,腦子都感覺不到空氣裏其它任何雜質,從這一刻起,這個小屋子成了我肚皮與心靈的蜜缸。
木板上的油漆味給這間房子又增添了安全的訊息,這是才上過漆的木板,有人給這木板上過漆。隔壁那間磚房裏的雞在撲打著翅膀,公雞保持沉默,母雞咯咯喊個不停,似饒舌的少婦。清冷的灰塵從磚房裏逃出來,義無返顧地投身火海。
這些雞可活不了多久了,最近瘟疫特別厲害,唉,可惜了我這麼多肥雞。”她雙眼緊盯著跳躍的火星,看一顆一顆小塵埃如何燃燒,消逝。我隻管啃大塊大塊的肉,心裏倒希望這些雞快些染上瘟疫,它們似乎在籠裏撲騰得太厲害了,也太久了。
在家裏常吃紅蘿卜的時候,我偷偷溜到那所芳香滿溢的房子裏,享受這份意外的恩寵。終於有一次我吃完酥油餅,舔著手指頭問她:“你哪來這麼多好吃的?”
這時她臉上下垂的肌肉又恢複了彈性,嘴角的弧度彎成了銀鉤,兩隻田鼠眼睛也炯炯有神。“那我可不缺吃的,我那磚房裏藏著許多寶貝咧。有我女兒買的餅幹、牛奶、罐頭……再看看我身上這件衣裳,多漂亮。”
我向敞開的磚房門望去,確信那裏藏著寶貝。
“那你怎麼不和你兒子去住?這樣你就不用去賣鞋子了。”她一個兒子的房子就在她房子的前麵,另一個兒子住在馬路對麵。
“除非我這把骨頭進土了,否則他們休想不讓我賣鞋!”她突然定定地看著我,“你也像他們一樣不讓我賣鞋?你們可管不著我!除非我這把骨頭進土了!”
她眼睛裏凶狠的青光刺到我的臉上、膀子上、滑溜溜的脊背上和心坎兒上。我連連搖頭,害怕她以後再不會給我吃好吃的了。
不過她是一個不記仇的鄰居,仍慷慨地給我各種美味的食物。我甚至覺得,就連太陽賜予我的也不及我的老鄰居的豐厚,而父親還老說有了太陽,就有了青菜;有了太陽,就有了蘿卜;有了太陽,就有了包穀……太陽又不能給我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