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翠心竅子早開了,但卻對哪個小夥子也不敞開,她在守著一個夢,一個還沒有發生過的夢。祖華走後,她仍然常來旮湖寨,比祖華到家裏時來得更頻繁。有時看著山,想著李庫或者廟坡上突然出現一副穿著整齊軍裝的身影,軍裝的綠色,差點讓她誤一位看到了一棵最挺拔的樹。有時看著李庫腳下的小河,想著河麵上突然飄蕩著兩把散亂的野花。紫羅蘭?梔子花?野菊?抑或吐著料峭寒氣的臘梅?現在,李庫腳下的荒土裏的兩棵臘梅樹,正綴著朵朵深紅色的小花。一眼望去,李庫腳下好像披了兩塊紅綢子。兩塊紅綢子,撩著火一般的熱情,似乎這個冬天,也應該有一點熱烈的火來將寒冷燃燒了。因為這個冬天實在太冷了,不知迎接的是一個明媚的春天還是晦暗的春天。

祖華回來了,水到渠成,時間到了梅子就熟了。祖華與玉翠在一棟三開間的木房裏完了婚。

兩個原本就該融為一體的身子終於融為一體了。祖華摟著玉翠,如摟奶摟酥,多年的感情加上兩年軍隊的訓練,他的力量與愛無遮無攔地如白色的瀑布般傾瀉到玉翠身體裏,心田裏。玉翠期盼已久的願望終於在今夜成了現實。她撫摸著祖華每一根粗壯的肋骨,每一寸為太陽與時間磨礪得結實的肌膚。她感受到,他如鐵如鋼,似火似陽。房裏桐油燈昏黃的光亮,如清水般灑在男子壯實的胸膛去哪個,如一首聖潔的樂曲跳蕩在女子雪白,豐滿的乳房。

“軍隊裏可好?

“好。我當了班長。”

“那末當到班長的?”

“部隊上講我思想進步。”

“打仗不打?”

“應該不打,當今講究和平發展。以後的事也講不清噢。

“那都幹些啥?”

“訓練。挖土。種包穀。種穀子。”

夜已深了,東方一道銀白的光亮劃過寨子東邊的廟坡山頂,劃破了天空一片烏雲投在廟坡頂上的影子。一方有人歡笑,一方有人哭泣。

祖華在家裏呆了兩天,離別了老父老母,辭別了新婚婦人,又趕回軍隊去了。

玉翠覺得肚子裏從此安置了一個秘密,那個秘密像小兔子一樣在她的肚子裏,心裏,跳來跳去,撞去撞來。

她像是由粉紅的桃花捏成的,提了木桶到寨子西南處山窪裏的那口井裏打水,再晃晃悠悠地挑回來。這口井由寨子裏人砌了方石板圍起來了,防止老人或小孩子滑倒跌進去,如翡翠似的深井,跌進去就要要了人命的。大夥兒給這口井取名為“大水井”。玉翠常到大水井來給自己,祖華爹和娘洗衣服。她做著一個少婦常做的夢,不久的將來這洗衣盆裏還要添一對父子的衣裳進來。這麼想著,嘴角便安置了兩道甜蜜的線條。

日子一天天過去,玉翠覺得自己應該看到酸蘿卜而大開胃口,或者應不自覺地想念熱天裏梅子的味道。但那也隻是她的想象與渴望罷了。她的心,她的腦子想,偏偏她的肚子不想。

祖華娘飯後飯前不忘朝兒媳婦兒肚上瞥幾眼,想瞧瞧肚皮長成了尖的還是滾圓的,尖的懷的是兒子,圓的是女兒。每回總讓熱心的祖華娘失望,既不是尖的也不是圓的,隻是肚皮正常的樣子。時候不到,時候不到。每個人隻能以“時候不到”寬慰自己了。

玉翠生性就是乖巧的,不拘到了什麼時候,乖巧總不會丟失。一個人身上的美德若何時也不會丟失,那將不枉造物主賜予人的完美。吃夜飯時她乖巧地夾蛋到婆婆碗裏,祖華娘悶生悶氣地又夾起蛋丟到鍋裏,那神氣近乎是擲去的。祖華爹看不過意,咳嗽了一聲,反而顯得局麵更為尷尬。三老倒是挺歡喜這個二嫂,因為二嫂也時常幫他洗衣服。

“娘,咋不吃蛋?”

“留到你們吃,莫忘吃了還有活兒!”

“我們吃了。”玉翠的笑已有幾分少婦的那份成熟,莊重了。

“還有你爹跟三老要吃!”

玉翠初為人媳,她感到這重身份有些沉重,她又懷念自己在楊家寨當姑娘時的快樂了。而當下真冷啊,又一個冬天了。

“還隻一回。祖華,你快轉來吧。”玉翠剁豬草時祈禱聲也咚咚咚,到河壩上捶衣服時祈禱聲也梆梆梆。祈禱,是一個孤立無援的女人僅有的法寶。但無論是祈禱還是朝拜,不管是對女人還是對男人,天命,命運,總不是你期望它改變就改變的。更多的時候是你期望不變,它變了,你期望改變,它卻不變。

祖華隨部隊到了江西,他回來過一次,沒有看到玉翠肚子一樣,也沒有聽見更稚嫩的哭鬧聲,在他,仿佛是並不驚奇的。生兒育女往往是老一輩人更為操心的事,祖華的心裏,認為世上一定還有比生兒育女更重要的事。比如當兵,比如走過許多遙遠的地方,也做了那麼一兩件遙遠的事。他這回也隻預備到家裏歇兩夜,第一夜陪著闊別將近一年的玉翠說了些話,聽玉翠說了些癡話。

“我有不起孩子。”她是真的難過的,聽那聲音裏,也摻雜了濃厚的愧疚感

“莫急,咱不忙,哪時有都可以。”

“要是沒得咋辦?”

“莫亂想,有得起。”

…………

…………

“你要有良心啊。”

“快睡,莫傻了。”

第二夜他坐到門前的河岸上,到田塍上散步,天上的月光朦朧,地上的芳草萋萋,各樣的野花藏在青草裏,酥軟的芳香藏不住的,愛與美也遮擋不了。

他走到了二隊上看油坊碾坊,這是他從小的樂趣。有兩座油坊已拆了,如今還有一座油坊和書記家的兩座碾坊。他隻遠遠地站在田塍上望著油坊碾坊模糊的輪廓,他要從油坊碾坊微白的輪廓裏找出流逝的童年,少年,與這不久就將過去的青年,還有那未知的隻能預感到的老年。幾座小小的平凡的油坊碾坊,

也收藏了許多人的哀樂,還收藏了變化著的,發展著的時光。

看著碾坊時,他想起那個貼心的善良的女孩兒,也許,已經嫁人了吧。正想著時,有一雙柔軟的細細的手將他的腰抱住了,越抱越緊,他知道,是一雙女人的手,他想回頭時,腰上的一隻手移到了他嘴巴上,將嘴巴嚴嚴實實又舒舒服服地捂住了。

“兩三年了,你怎麼的那末心狠!”

…………他無法說話,還停留於意外之中。

“我曉得你又要走的,我也曉得你不歡喜我,頂多……頂多是感激。”女人聲音變為微小的哭聲了,“我倒是歡喜你要我,啊?莫講話,你就點頭……或者搖頭。”

祖華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隻是世間很少有中立的選擇。

天地如混沌,宇宙萬有表現為一。天,夜下來了。沒有一絲微光。

女人鬆開了雙手,脫去了單薄的的確良碎花衣裳,解開了褲帶,擁著祖華輕輕地沒有一絲聲音地倒在長滿青草的田塍上。女人柔弱的抽泣與呻吟,令祖華心如貓爪抓著又如刀絞。兩副火熱的身體緊緊交融,化成一塊兒糖了,那麼柔軟,那麼甜。田塍上的一層厚厚的青草承載不住雙重的重量,皆柔順地倒伏成一片。“嗒”草稍上滑落的不知是一滴甘甜的露珠,還是一顆鹹鹹的汗水。

(三)

兩天過去了,祖華回了部隊,部隊又由江西開到山東,安徽,最後在江蘇駐紮了兩年。第一年祖華與家裏經常通信,有時回信是爹寫的,有時是玉翠寫的,都言一切尚好。第二年通信次數減少,而回信,都是爹的字跡。

1974年,祖華正式退役。當了八年的兵,訓練了三年,種田種地種了三年,兩年跋涉在路上。摸過槍,到各地打過幾次殘餘的土匪,但都是些小仗,如晴天裏落了幾顆雨。晴天裏的幾顆雨,隻當是幾顆汗水,哪裏有雨的影子啊。這樣的時局,於個人,從某方麵而言也許是不幸的,但對於整體,畢竟是發展,是進步。由單個的人組成的整體具有單一的人所不具有的意義。退役回家當天,七九二零團團長朱到亮與政委李淮章來為退役的同誌們送行。

“陳祖華!”

“報告團長!”

“那塊地裏該種什麼?”

“包穀。”

“這塊地哩?”

“黃豆。”

團長朱到亮樂嗬嗬地拍著祖華手膀子,將與兵最後一次對話,最後一次重溫軍營裏那點偉大而又平凡得單一的日子。

每個退役的兵既留戀部隊的生活,也思念家鄉,念著那多年未見的親人。有的人眼裏,是笑影,有的人眼裏,是淚水。但都是同一性質的歡樂,為家而歡樂,一個大家,一個小家。

祖華也帶著一重性質的兩重歡樂回了家。

回了湘,回到了湘西,轉到了保靖,過了陽朝鄉,進了旮湖寨。祖華不想即刻就過木橋,他願保留一段距離來收縮,平複他那顆心震動的幅度。隻站到門前小河的另一條岸上,唱起了土家族山歌:

太陽出來照塵埃,

金花銀花滾下來。

金花銀花我不愛,

隻愛小妹好人才。

他想理應聽到玉翠甜甜的淡雅的歌聲,那樣回應著:

大河挑水不用瓢,

大山砍柴不用刀。

小妹不要郎開口,

隻要眨眼動眉毛。

但他並沒有聽到玉翠的回應。於是迫不及待地大聲呼喊:

“咳!我轉來了!”他的聲音滲入了幾分滄桑,幾分空洞在他的聲音裏回響。

“到屋沒到?玉翠,爹……”

祖華娘最先從木房的堂屋裏走出來,頭上還是纏著那條白色帕子,白色已褪色得很厲害了。

“娘。”

“哎,轉來了轉來了喲。”娘跟祖華過了河,她牽著兒子那雙骨骼粗壯的手,幾幾乎牽不動了。

“娘,王生到山東和我分散了,後來聽人講他害病死了。等會兒我還得告給他屋爹娘去。”

“噢,好,好,告給他爹娘去。”祖華娘兩顧渾濁的淚從眼角溢出,她又抓住祖另一隻手,確信自己看到的是活生生的兒子,而不是那不幸的糜爛的肉體。

“娘,莫哭了,我好生聽到你話的,轉來了。”

一進到堂屋裏他看到玉翠背對著門坐到矮凳上。她長肥了去,寬闊高大的背影都能蓋過祖華了。

“玉……”

“祖華。”

祖華的笑容僵到了眼角上,他有些驚奇又有些驚慌。她不是玉翠。

“祖華,是我,黃金麗,你還記得到記不到?以前到二隊上田裏,你和幾個小夥子給我趕水鴨子。”

祖華略微遲疑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答道:

“好像記得到,你屋裏水鴨子真強哩。”

“你還記得到呀。”黃金麗生得一副賢淑的麵容,身子肥胖,個子高大,胸前的乳房高聳著,似要湧出一盆汁液出來。一雙澄澈的大眼睛閃著光亮,那張可愛的小嘴微微張開。

“是呀咯咯,”祖華轉向娘問道:“娘,玉翠過哪去了?”

“下不出蛋的雞婆你還惦到?轉她屋去了,去好久了,她不肯到你屋坐和你過日子了。”

“她怎麼的了?莫傻又傻了。”他這一句話沒有期待回答,他已預感到什麼事情了。撂下背上的背包,沒有脫下一身綠軍裝,就翻了山頭過楊家寨去了。

玉翠家的房子已在不知什麼時候從世上蒸發了,也有可能是液化了,流到土裏去了。隻有一片片破碎的爬滿苔蘚的青灰色瓦片,一塊塊腐朽的木板,雜亂地堆到原先是灶房的地上。

“這屋人啊,出去幾個久了,過江蘇去了。”一位好心的過路人看到祖華呆愣在瓦堆裏,因而好心地告給他關於這家人家的去向。

“二女子不聽講,跑了,過江蘇賣二嫁去了。”一個頭纏黑布的老婦人與第一個好心人迎麵而來,擦肩而過。因為看到祖華背影高大挺拔,是個健壯的後生,故將後半句也說出來了。

有一聲聲冷冷的笑聲從瓦堆,木板底下竄上來,像風吹過風鈴般美妙,卻又有些灼人,灼人耳朵,灼人眼睛,灼人心,灼人肺。

玉翠因四五年來一直未孕,與祖華娘的關係日益緊張,婆媳幾近到了互不相容的地步。玉翠生性乖巧,但倔強是藏在心底的,逼到一定程度,自然由倔強來做最後一道法寶了。前麵說過,祈禱是孤立無援的女人僅有的法寶,卻不是最後一道。她也曾懷疑過也許是祖華自身的問題,但終究寧願相信婆婆的話是她自身懷不了孩子。在祖華退役前一年,她就同家人一起過江蘇討生活去了。她選擇離去,是因為想珍藏住愛情的回憶呢?還是世上還有一種比愛情更能支撐人生活下去的東西?玉翠剛一走,祖華娘就將二隊上的黃金麗接到了家中住,黃金麗是她早年就看中的兒媳婦兒。黃金麗又自小就歡喜祖華的。

黃金麗給祖華生了三個兒子三個女兒,一個女兒夭折了。祖華買了十一隻羊牯子,整日整日到李庫,廟坡上放他的羊。牽著十一隻羊,好像牽著一群活潑的歡喜跑動的孩子。到李庫放羊時,他久久地望著二隊上拆掉了油坊碾坊的水田裏哞哞叫喚的水牯牛,黃牯牛。然後是一排排開進來的隆隆作響的耕田機在水田裏毫不費力地犁出深深的壟溝。書記家的那棟高大的木屋不見了,在原來是木屋的地方,一座白瓷磚高樓正在修建。祖華想起了向三妹,她被逼著打掉了孩子,隨後被無情的父親嫁到卡洞坪。關於卡洞坪這個地方,有一首歌是這樣唱的:

養女莫嫁卡洞坪,

砍柴要上爛泥寨,

背水要過猛窠坪,

行到深山跌一跤,

隻見背桶不見人。

到廟坡放羊時,又望著李庫頂上巍峨的高高聳入雲霄的網絡信號塔,信號塔閃耀著銀白的光亮,放射著電磁波這種特殊的看不見的物質。

“羊牯子,轉去了。”他耐心地牽著一群咩咩吵鬧的小生靈。在那咩咩聲裏,有很多東西,他遲鈍的聽覺,已聽不太懂了。

今晚的月光,流瀉成朦朧的瑩白的霧靄,霧靄裏一截截瘦削的枯樹枝隱隱綽綽。一輪圓潤清明的月亮浮在淡綠色的蒼穹。

李庫腳下的一座石屋裏,鎖著一個神智不清的老人,從石屋裏傳來蒼老,悲涼,但卻鏗鏘的歌聲:

我的羊在山頂,

山頂的廟裏響著鈴音,

兒啊,

快快去趕,

急急去牽,

宰了在炕上懸成一片。

我的羊在山頂,

就要跟廟裏土匪結親,

兒啊,

搶也莫怕,

逼也莫怕,

保佑你有天神和地神。

我的羊在山頂,

十七青年參了軍,

兒啊,

保家衛國,

兒女情長,

要把生活記在心。

我的羊在山頂,

家事國事都已平,

孫啊,

憶起我的壯年,

思量我的老年,

過了整整八十年。

唷咳,

新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