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華半睜半閉著眼,聽到木匠那略帶興奮的聲音,剛要張開口想告爹給木匠照亮去,爹早在灶前抓了一把幹稻草點燃過河岸去了。木匠借著熊熊火光過了木橋,跟祖華爹進到灶房裏。

“祖華過哪去了?”

每回木匠到祖華家來第一個叫的是祖華,第一個來接他的也是祖華,今天卻是祖華爹,灶房裏又不見祖華人,隻有三老坐到矮凳上,故這樣問道。

“背時哩,割穀子割著腳了,困到堂屋竹床上的。”

“啊?嚴重不嚴重?”

“包了藥,過保靖買了碘酒,不礙事,十天半個月就可以下地了。”

“十天半個月?有急事要他做去誒。”木匠有點焦急地說道。

“啥急事?你莫講喊他和你削木頭去。”祖華爹打趣道。

“好後生削什麼木頭!孩子都大了,祖華到問親的年紀了,我屋女子也養不到了,養女如養水哩,到了日子自然要流出去的。”

祖華爹當即明白木匠的心思了。

“你大女子二女子?”

“小的,大的留到招上門郎。”

祖華爹跟木匠說的話祖華當然全聽到了,他微微張開幹燥的嘴唇輕聲喊道:

“彭伯。”

“哎,祖華啊。”木匠登登跳到堂屋了。

“你硬是背時,天老爺看不得後生好,要給你剜一刀子。”

“沒要緊的,個把就好了。誒,彭伯,”祖華借著右腿和雙手的力往枕上移了移,將身子靠在墊高了的枕頭上,“你屋玉翠尚好的麼?”

“無災無病,尚好的。就是大了,留不到了喲。”

玉翠是木匠二女兒,一張紫紅色的鵝蛋臉,紮兩個大辮子,細腰細腿,有祖華鼻頭高。二女兒常跟大女兒到山頭放黃牯牛,姐姐大些要稍微懂事些,一整天坐到石頭上看牛吃草。玉翠像隻活潑的蝴蝶這朵花聞聞,那朵花碰碰,似乎附在每朵花的耳邊各自囑咐了一句話。最後采了一大把紫色、紅色、黃色、白色的野花回家,仿佛天上的星子都被這個姑娘摘到手上了。要是誰夜裏看不到星子,日裏又看到了玉翠懷裏的花,他準這麼說。

玉翠比祖華小兩歲,木匠第一次來給祖華大姐做媒時帶著二女兒來玩。那時祖華便與玉翠相識了,兩個孩子感情甚好,親如兄妹,逢年過節祖華總要帶了點吃的過楊家寨送給玉翠。祖華文靜但見到玉翠並不靦腆,許是還不到動那心思的年紀吧,又或許那心思從沒有動過。兩人雖不算青梅竹馬,但也算自小玩到大的,故兩人也並不覺得拘束,羞怯。

幾個寨子的女孩子也有那麼幾十個,許多人家一連養了兩三個女兒,但為了最後養個承宗接祖的兒子出來,硬是生了四五個孩子。家裏有條件的能上學就上學,上不起學的就都到家裏幫著幹農活兒,將那唯一上學的機會留給家裏唯一的男孩子。國家鼓勵生孩子,大家都響應著“人力量大”的口號。國家領導人的思想自然就代表了人民的思想了,除了哲學家,思想家,一個時代裏很少有人敢於讓自己的思想超越領導人的思想。對於農民們而言更是如此,既無法不服從也不可能不服從。任何時代任何國家,服從,這一人類的原始的本能永遠都是時用並受歡迎的。

祖華大多數時候都是跟楊家寨的玉翠玩,但對其他的女孩子並不淡漠或厭煩。常在路上碰到一群年輕女子同他打招呼,他總很禮貌並友好地予以回應,眼神之中隱藏著某種溫柔,醉人心懷的情意。隻是迫於被人們認可的道德的限製,他的眼神中永遠流露著某種隱藏。每個女孩子在他看來,都是值得疼惜的。若是將他分成若幹個人,他是願意將每個女孩子都照顧得好好的。他與玉翠一起玩時偶爾總不自覺地將眼前的這位女孩兒與心裏另一個似乎很遙遠的女孩兒看成同一個人,那個很遙遠的女孩兒就是向三妹。但這份遙遠沒有人能縮短,拉近。有人說一個男子一生會發生三種感情,一種是回憶,一種是成長,一種是生活。那麼似乎這份遙遠注定是讓他拿來回憶的。自小一起長大的這個女孩兒,似乎注定是讓他成長的。隻是同他來生活的,又是誰?祖華天生就有詩人的氣質,我們知道,詩人是愛一切美的,任何明智的人都不應該責備。隻是他又不是詩人的命。

木匠看著兩個孩子一塊兒長大,對這倆人之間的感情看得十分清白,又經這小子這麼一問,更堅定了他心中的想法。決定也要促成一番美事。

木匠坐在祖華床頭,撥弄著腳上草鞋的鞋耳,一麵想著他淳樸的心事。這時問祖華:

“你給我講實在話,你可歡喜我屋玉翠?”

“彭伯,我……”祖華閉上了眼睛,濃厚烏黑的眉毛輕輕抽搐了一下,在想著另一件心事,但那件心事終歸隻是個虛無,活生生地將那一點執拗粉碎了。

“你是看不起我屋家境?”

“不不,彭伯,我……沒話說,你就要問問她的意思去了,我也猜不到她的心思。”

“小子,歡喜就好!一切你彭伯辦。”

祖華娘從外麵回來了,一進灶房祖華爹就把她叫到跟前,輕聲說:“彭木匠來哩,到堂屋跟祖華講話在。”

“他來看祖華?”

“給咱兒講親。”

“講親?”

祖華爹照木匠的意思加以適當的修飾將一切都告給她,她會心地一笑,“好倒是好,”她腦海裏又浮現出去年的情景,浮現書記的高大的屋子,以及那兩座碾坊。“幾升米幾塊肉?你跟他講定沒講定?”

“也隻是幾升米幾塊肉的事,玉翠這丫頭好哩。”

“我早看出他對那丫頭的意思了,她人乖巧,就是幹瘦了些。”

“吃多點飯,養兩個大胖小子,就肥起來嘍。”

木匠待祖華睡下了走出了堂屋,三個人不用再商量各自心裏有了底。已是九點多的樣子了,秋風吹得門前竹林沙沙作響,從這沙沙聲裏,聽得出秋葉的寂靜和寒冷。木匠裹緊了身上的藍布褂子,由祖華爹點了火把送過河去,把火把遞給木匠,木匠舉著火把走回了王望材家裏。王望材一家三口還坐在灶房扯寡話,過了一刻鍾左右,就全部睡下了。木匠心滿意足,隻等著明天削木頭釘板子做天花板,他的心裏,也還等著“明天”的另一件事哩。

一個禮拜後,木匠給王望材家的天花板也做得差不多了。他回了楊家寨,第一件事就是詢問玉翠的心思。

“玉翠,你不小了。”

玉翠平時被木匠寵著,因為母親生下她半年後因木匠“不成器”,日子過得清苦就跟人跑了。木匠一方麵恨那妻子,看到二女兒的臉膛跟身姿便不由得想到痛心事,但另一方麵又不能把這仇恨放到女兒身上,反而更加心疼女兒。再者已過了十多年了,男人是不容易記恨的。

“爹,我還小。”玉翠嘟著小小的薄薄的嘴唇有些賭氣的樣子。

“這個年代小也要嫁人的。”

“爹,你要賣女兒啊?”

“要是賣到好婆家呢?”

“那也不要,大姐都還沒嫁,妹那末能搶先呢?”

大姐玉環在上牛欄門板,聽到屋裏爹跟玉翠的談話,她是早明白爹的意思的,她也很願意招個上門郎留到家裏照顧爹。因此雖已是十八歲的大姑娘了,天天在外放牛也不見她去找哪個小夥子。兒女的感情,是不是也是父母決定的?倘使那母親沒跟人家跑,再生個兒子出來,玉環也應該找到中意的青年了。但一切都是必然,沒有什麼可埋怨和悔恨的,農村人甘心管這叫命。

玉環一不留神一塊木板打到黃牯牛脖子上,牛脖子上的鈴鐺便釘玲玲很美妙地搖了起來,空中也像拋撒了一大把鈴鐺,連透明的空氣也變得好聽了。悅耳,甜美。

“大姐趕牛轉來了!”玉翠驚喜地叫了一聲,眼睛像裝了兩瓣雪香,明亮得耀眼,有些灼人。

玉環隨玉翠進了屋,看到坐在火坑邊吃草煙的父親,他蓬鬆的頭發上還沾著木屑。她溫和地拉住蹦跳的玉翠,說道:“二妹,要是給你講到旮湖寨陳家腳下呢?”

玉翠一怔驚,臉頰一片緋紅。

“那還去不去?”

她略帶羞澀地扯著玉環衣袖,“大姐,你莫亂說。”

吃煙的木匠看著一對女兒哈哈笑了起來,從他嘴裏湧出的煙霧,似乎也歡快地哈哈笑著。

祖華這方麵,他已能下地走動了,但還未徹底痊愈,又聽寨裏人說這個秋季要征兵。於是每天到河邊,田塍,天坪走動,希望盡快好起來,過保靖報名當兵去。他將自己的想法告給爹娘,爹和娘自然又喜又驚,當兵是一條出路,但賣命又是一條出路,而這兩條路又是同一條路。祖華家還剩兩弟兄,三老生性孤僻,當兵要將長了肉瘤的臉給更多的人看,自然是要不得的。二來國家有難,作為一個健壯的男子,當兵自然是義不容辭的。

祖華爹依然表現為一副含蓄的樣子,隻是他下巴上原本橫著長的黑胡子豎著長到了下巴尖上,黑油油的一蓬胡子裏摻入了幾粒米粒。娘趕夜做了兩雙布鞋,她常在祖華麵前表現為一副愁容。女人的心緒很需要些理智與力氣來控製的。

祖華娘翻過山頭將祖華當兵的事告給了木匠,木匠沒有對玉翠說明,隻叫她過旮湖寨去跟祖華玩兩天。既是老熟人了,也是未來的親家,木匠對兩個孩子是放心的,不怕他們在未準許的情況下做出什麼為道德所不齒的事。

祖華又過二隊上去看油坊碾坊了,心裏仿佛有什麼心事要找油坊碾坊默默傾訴。他一直徘徊在一座油坊前,兀自聆聽著有些讓人心煩的軋軋聲。連續不斷的浸透了茶油,桐油,菜油香味的聲音不像平日裏那樣溫和,柔軟,甚至平添了絲縷難分的詩意的憂傷。他竟有唱首山歌的欲望了。

相隔幾塊梯田的那兩座碾坊,在淡金色的晨光中顯得莊嚴和寂靜,這份安詳,像是富足的秋為大地留下的最後一份禮物

碾坊後邊,矗立著書記家漆得油亮的高大的屋子。“吱咯”一聲門響,向三妹從屋裏出來,下了階簷,一眼瞥到不遠處的油坊前的田塍上坐著個人,那人她隻要望見一片影子就認得到的。她理了理鬢角,輕快地下了幾條濕漉漉的田塍,走到一塊稻田的另一條坎上。祖華感覺到有人在走動,他稍稍向右偏了下頭望到一副紅綠相間的碎花身影,宛若一朵碩大的嬌媚的芍藥。

“你怎麼的?到這裏做什麼?”向三妹與祖華隔著一塊田問道。

“來看油坊的。”

“不看碾坊?”

“你屋人都還沒起來吧,碾坊哪裏開門了。”祖華有些難為情地說道,“三妹,謝謝你幫我做的一切事。”

“你講什麼胡話!”

祖華沒再答話,起身走了。向三妹低著頭將一張圓臉映在田裏,清水裏的臉龐微微地蕩漾了許久,癡了許久。

玉翠找祖華來玩,看到祖華正在門前河壩上搓一件褪了色或染了色的大衣,大衣白裏透著黑,黑裏泛著白。

“你硬是勤快,還洗衣裳。”她拿了兩大把粉紅,金黃的野菊花從遠處的河岸走來,恰似一位待嫁的新娘子。

“玉翠,我準備要過你屋找你來,哪曉得你先來了。”

“個把月了你咋沒來?是我爹叫我找你來玩的,他恐怕覺著我調皮,管不到了吧。”

“我前陣子不方便走動,所以沒來哩。不過你是有點調皮。”祖華又低頭搓衣了。

“你講哪個調皮?”

祖華看到玉翠的兩隻眼睛鼓了起來,生怕她要發氣了,趕緊說:“不過更乖巧。”

玉翠鼓起來的兩隻黑眼睛又很滿意地恢複了原位。

“你剛才講不方便走動,怎麼的?

“割穀子時沒注意劃到了一口子,不過已經好了。”

玉翠的小嘴巴張成大大的鵝蛋形,趕忙從河岸下到河壩來。

“你咋沒給我講?我爹也不給我講,他肯定早曉得的。”

她的話有些埋怨木匠的意思,但沒說出來的意思是更埋怨祖華。祖華的事告給她,似乎是理所應當的,否則就把她當成了外人,她自己可從沒把祖華當外人。

“玉翠你莫發氣。”

“來,到岸上去。”玉翠搶過大衣,仔仔細細搓了起來。那兩把野菊淩亂地飄在河裏。水流得很慢,花也飄得很慢。飄著飄著,浸了水的小小花朵似乎在輕快地嬉戲,顯得更嬌嫩,鮮美。但凝了神去看花,看著看著看到有兩股粉紅的,金黃的憂鬱在河流裏飄蕩。

“玉翠,我過兩天過保靖報名當兵去了。”

“嚓嚓”搓著衣服的聲音突然凝固了似的,玉翠運動著的手在運動中停滯了。

“咋起這想頭?”

“玉翠,老輩人們盡講好時代到了,講我們生到了好時代。真是哪裏的話,講不定還要打仗哩。”

“打仗也打不到湘西來!爹講就是山多,才出了土匪。”

“打不到湘西打到別的地方,終歸是我們國家。”

“你……強鬼頭。”

兩個人不再爭論了,究竟打不打仗,打仗了又打不打得到湘西來,終歸是要打了才知道。祖華跟玉翠心思當然不一樣了,他沒想過打仗與否,總之國家要征兵他就應該出一份力。

原本爹娘是要他再過兩個月過保靖去的,他隻管腳好了沒管時間是不是到了,過了幾天就去保靖了。

臨走之前玉翠來送他,什麼話也不多說,她說得贏木匠,卻說不過祖華,隻囑咐了幾句讓他保重的話,在他臉上捏了一把,捏出兩條粉紅色的印子,祖華隻是傻笑。

“玉翠,提親的事彭伯跟你講了?”

玉翠點了點頭,臉頰也像被哪個捏出了兩條粉紅色的印子一樣。

“你不小了,我我要當兵去了,你歡喜哪個小夥子你就嫁了吧。”

他說得幹脆,但有一團亂麻在心裏纏繞,有一種割不斷的情懷,為了這世上另一些人好過些,他又寧願割斷這份情懷。

玉翠瞪大了兩隻小巧的眼睛,仿佛有兩瓣雪香在她眼裏又冷又亮,有些灼人。

1966年秋,祖華過保靖報名當兵了,與他同來的還有最要好的兩個青年,王生和向貴。向貴有三弟兄,兩個哥哥都已成家有了兒女,父母不忍讓兩個哥哥去當兵,故勸說他來。王生則因聽說祖華要當兵,自己也跟著當了兵,“你到哪裏我到哪裏。”他跟祖華說。倘若這義氣少點感性情懷,也許倒可以做一番事業的。隻有祖華隻為國家要征兵而來,但他隻把這個原因告給玉翠一人,他想老輩人們也許不會理解,同輩人或許隻當玩笑。唯獨玉翠,他把她當自己唯一的知己,因為除了她沒有女子能讓他安放心事了。

報了名被編配到貴州,祖華想也挺好,畢竟與湘西隻隔一條概念中的界線。祖華家族原是黔北邊境的,後由曾祖父遷到湘西。

在貴州訓練了兩年,軍隊裏允許回家探親,他先寫了一封信回去,問玉翠嫁到哪個寨子的,楊家寨?旮湖寨?溪洲?還是保靖城裏?他是希望玉翠嫁到城裏的,這樣要比在農村過日子強,吃穿基本上不用愁了。他又希望她嫁到旮湖寨,他有兩年沒看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