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清鮮的早晨,還是濃烈的午時,抑或溫和的黃昏,站在墩台天頂上伸展四肢,耳膜,瞳孔與心肺總能吸收強勁濃鬱的生命的元素。我覺著自己也雄偉地蹲踞在了萬裏長城之上,西北高山之巔,爾後恍然悟了是在南方大地上。這種馳騁,升高,跨越,是墩台帶給我的最美好深刻的印象與體驗。
我每日醒來走出公寓,穿過小巷,在肯德基完成我一天的閱讀與寫作,便懷揣著一份勢如閃電的心緒奔往墩台。
終點的狂想與熱烈在路途的平靜與踏實中變得可以等待,在路途的素樸的聲色中變得值得等待。
途經一個十字路口,路口兩旁合抱的梧桐樹高過附近樓房,排成齊整的兩行擁在與禦道街九十度相交的另一條街上。枝葉繁茂的梧桐樹搭起了拱形的可供納涼的帳篷,人往篷裏過,車也往篷裏過,人與車都往篷裏過。一條條斜斜的金色光柱如梭子般在篷裏穿來繞去,蚊子,螞蟻在光柱裏活潑得似要掀翻一個世界,小昆蟲無限小的偉大力量在光裏被清晰地放大,滋長。樹底下掉落的幹枯的梧桐葉在篷裏以不同角度不同重力起舞,宛若隻隻酥脆的褐色蝴蝶。一對中年夫婦帶著一個八九歲的兒子在路口的梧桐樹下擺攤賣瓜。瓜攤旁一輛綠皮兒長卡車靠街邊停著。卡車上用黑色鉛字筆寫著“河南西瓜”。一卡車飽滿脆弱的瓜自河南運到南京,一路得吃多少疙瘩,路口叫賣不見得生意就比在當地好,這筆生意劃得來麼?瓜自然看不出是在哪個地方長的,世界上的瓜都是一樣的綠皮兒紅瓤兒黑籽兒。路口永遠堆著一攤瓜,路旁永遠停著一輛車,攤後永遠坐著一對夫婦和一個兒子。在瓜上,賣瓜人身上,永遠看不見時間越走越遠的痕跡,而隻看得著時間循環的征兆。兒子褲角和胳膊肘上沾著泥,來人買瓜時,總先將瓜抱在泥腿上稱稱,嘴裏嘀咕著又像是給一個娃娃囑咐幾句離別的孩子氣的話,再不情願地放到客人籃子裏。自此我堅信瓜一定是逾山越嶺來到江南的。
到墩台的途中有兩個公交站,公車按時停,準時開,車裏女音報道“後標營到了”,車子嚓的分妙不差地刹住了。倘使因動作慢了些耽擱了司機開車時間,那司機定不會怒眼相對。但一般情況下司機與乘客的默契就如車與站台的默契。車裏有時擁擠有時空蕩,擁擠時站著抓扶手的總是年輕小夥或青年學生。車上並不擔心手機錢包弄丟,我也不曾丟過一次東西。相比長沙的公車,我是更歡喜在南京坐公車的。
一次坐車錯過了兩站,同個騎單車的中年男子問路,他一手指著前方一邊用普通話裏夾著點兒東北腔,東北腔裏裏糅著普通話的口音告訴我。我剛走兩步他又取了魚的溜勢溜了過來,叫我先別忙著走再問個路人以確認一下。隨後掉過頭在空中冒兩個斑斕的氣泡咕嘟嘟溜走了。我內心湧起不同於灰塵與烈日調和而成的溫暖,為這個陌生人為我這個陌生人指路而感動。他完全可以給路人指一條錯誤的路讓她去看正確的風景,但一個原本屬於他人的確定的目標倒成了他不可敷衍不可忽略的職責。
後來由於學業上的任務我不得不離開南京。最後一次去看墩台時以離別情人的心境痛徹心扉地哭了一場。舉目四望,望不見一個朋友或愛人,我的情與愛同淚一起滴入青磚的罅隙之中。來年春天,磚縫裏定會鑽出一株曼妙壯碩的常春藤,扶搖直上,直達雲霄。
我略帶憂鬱地立於天頂中央,憑欄俯首遠眺,禦道街正以一條龍的姿勢勇猛地向東滑翔,以不可抵擋的氣勢潛入連綿的青山似的杉樹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