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陽光普照街巷時兩條如姐妹如兄弟的小巷才更換另一種顏色,黑裏透黃,黃裏浮黑。巷子裏的人聲,車聲也夾著點兒歡快,而快餐店老板堅硬鋒利的叫喊聲是明快的調子裏的主旋律。
每個披著輕盈透明的霧靄的清晨,小巷均勻的脈搏與華麗氣派的禦道街押韻合拍。莊嚴神聖的氣氛籠罩在高高低低的青灰色建築物上。此種靜謐猶如嬰兒沉睡時的安詳,仿佛在枕上有那麼一個母親敞著胸,那麼一個父親露著懷,或者一個精靈將這份寧靜托在掌上。如一朵朵白蓮花似的鴿子在小巷兩旁平坦的積滿了煙塵的屋頂上啄食,跳躍,扇動雙翅在迷迷朦朦的曉天裏飛翔,轉著勻潤的圈,劃著輕快的線,不久就又端正地落定在屋頂上。天高任鳥,飛鴿子卻將這份對清晨的小巷的守望係在雪白的雙翼上。這份守望該是多麼沉重足以抵消鴿子本身的雪白的重量。
我站在能與鴿子對話的巷子中央抬頭仰望,假若高處沒有一顆活的靈魂那麼一個人站在世界的一點抬頭仰望的姿勢是可笑的。鴿子的翅梢與第一道紫金色朝陽完美地相切,如一條不可遲疑的直線切上沉甸甸的圓,“啷啷”一聲光與生命相切的聲音純淨清脆。鴿子留戀但又欣然地飛向溫潤燦爛的高空,花,星子,鹽粒,一條漸趨隱沒的實線。生命的實線也是如此吧,一路彎曲向上,寬度不斷地消磨,最後沉入無涯無際的虛空裏。我低頭望著在人們腳底下磨礪得圓滑了的沙石,我同其中任何一顆都無法越過這道蔚藍或瑩白的空中峽穀。巷子裏的為油為煙為穀子麥子搓成的人也永遠無法越過。它在人們的頭頂昭示的永遠是明麗而又晦暗的希望。
平行的巷子的盡頭連在禦道街的末梢,末梢處矗立著一座富麗的肯德基店子。店裏與兩條巷子相比簡直兩重天地。撿個靠窗的位子坐著,空調的冷氣如蛇鑽洞般灌進脖子。隔著玻璃看著大街上疾馳的亮閃閃的名牌轎車,打著小陽傘踏著十英寸高跟鞋的女人,流著滿頭汗舔著冰淇淋的孩子。看著看著看到一股張牙亂舞的灼人的溫度如孩子舔冰淇淋般砥舔著人們的肌膚,甚至燙熟燙軟燙化了層層疊疊的或黑或黃的灰塵。店內店外又是兩重天地。兩重天地往往隻隔著一塊玻璃,正如人性與獸性隻隔一張白紙般既遠又近。其實玻璃隻要輕輕一砸就破了,但人類繼續發展繼續存在的任何一個城市都總像造物早已安排好了似的永遠在人與街,人與車,街與街,人與人之間橫著玻璃。
店裏常來年輕男女喝飲料,吃炸雞腿,中午酷熱難耐時也有一群老年人來店裏談天,他們不吃雞腿不喝可樂,占了一塊可以容身的空間便滿足。店裏人也並不趕人的,年輕男女常自覺地把位子讓給老人。在這個寬敞又清涼的空間裏,消費與出售,利益與虧損已不那麼分明了。在標著外國牌子,彌漫著外國食物的香味的店裏中華傳統美德對立性地彰顯出來,又與另一種文化相吸相融。夜與白晝的交彙點,是最具力量煥發最美的希望的黎明。
逆著禦道街向西行一公裏,便尋到這街名的來源。禦道街的起始處就在這明故宮。明故宮如今僅留了兩幢明朝時期的宮殿。被修建為一座公園,名為午朝門公園。仍可從中尋得出一些時代的碎影的是午朝門公園的午朝門----墩台。
墩台十米寬,八米高,其中五個拱門的高度從中間向兩邊依次降低。墩台雄渾高大,我親近它時感受到從一位在風霜雪雨,曆史年輪中站立不倒的巨人身上迸發出來的熱情和堅定的意念。用手撫摸著一塊塊凹凸硬朗的青磚,仿佛摸著這位巨人臉上的一根根胡茬,身上的一節節骨頭。
日落西山,民間藝人進到拱門裏彈電子琴,吹薩克斯,小號,拉二胡。樂聲久久縈回,撞擊在拱門壁上,似從墩台心髒呼之欲出的生命交響樂,又似哀婉空靈的歎息。墩台四圍碗口粗的柏樹林立如柱,濃綠如玉,高高環繞在墩台天頂上空,在空中鑄成一頂顯現著美與力的無王之冕。朱元璋曾頭戴皇冠威風凜凜地佇台觀望,觀望他的臣民與他的過去。而今每個人都有權力頂著這翠綠的王冠眺望,眺望相識的或陌生的人群,眺望自我的未來。曆史在生命長河中濯洗,不斷被賦予新的有價值的意義,唯一不變的是我們頭頂的太陽。曆史過去,它依然無公亦無私地恒常地照耀著它應該照耀的萬物。一代代古人在輝煌與失敗中逝去,一代代新人自然而本能地繼續為太陽增添必要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