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火,將老人屋內的可燃物全部化為灰燼,連洗臉盆都燒變了形。消防人員說,火災是電線老化引起的。
一晃,五年過去了。老太太那處兩居室的樓房一直空著……
我覺得,隻有這樣處理,才有力度;隻有這樣結尾,才能達到我想要的藝術效果。
其實,上麵已經把我下麵要談到的第二個問題囊括了,即小小說作家要做一個忠實的記錄者,要像一個謙卑而敬業的新聞記者那樣,或扛上攝像機,或打開錄音筆,或捧著記錄本,跟著你要寫的人物,認真地傾聽,細心地捕捉每一個細節,不可以隨便指揮我們筆下的人物,強迫人家說什麼或做什麼,甚至你連打斷人家說話的權力都沒有呀!小小說作家不是導演,不是指揮官,我們筆下的人物是活生生的,有性格的,不是你花錢雇來的演員!
《老夫老妻》這篇作品原題是《真與假》。稿子修改完畢投出後,被一家比較權威的小小說刊物留用了,我相信,編輯老師肯定是讀出了作品的味道,但是這個標題我實在是不滿意——露底兒了。我知道我無權指揮筆下的人物,我沒辦法讓他們“表演”得更徹底些,但標題完全是我的“職責範圍”呀!就像兒子生下來了,長大了,走向社會了,他要做什麼,怎麼做,我們做父母的不好幹涉,也是幹涉不了的;可我們總得給兒子取一個好聽的、甚至是有意義的名字吧?《真與假》在那家小小說刊物見刊前,另一家綜合性文學月刊的編輯約我的小小說稿子,我就稍作改動,將“真與假”換成了“老夫老妻”——於是,就有了本書中的《老夫老妻》。人之將死,其心也善。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了,女主人公張春花不想把秘密帶進墳墓,便將自己年輕時背叛丈夫的事情和盤托出。老實巴交的李守仁怎麼能相信呢?且看:
啥?你是不是糊塗了呀?往腦袋上扣屎盆子的話可不好瞎編呀!
唉!我說的全是真的呀。他爹,我,我對不住你呀——我尋思呀,等我走了以後,你就再找一個伴兒,啊?別想我——我不值得你想,你再找一個,我,我也就能閉上眼睛了。
張春花說著,抽泣起來,伸手抓過被子,蒙住了眼睛。
李守仁像尊泥菩薩,坐在那一動不動。他隻覺得自個兒的腦袋像籮筐那麼大。奶奶的!戴了三十多年綠帽子,自個兒還蒙在鼓裏呢。他真想伸手把老婆子揪起來扔到地上,再踹上兩腳,可她都病成這樣了——對,找王禿子算賬去!奶奶的,短命鬼,死好幾年了,王禿子的骨頭都快爛沒了。
這豈不成了“無頭案”?李守仁哪裏受得了如此打擊:
李守仁走出病房。走廊上的人好像都在看他,看得他心裏直發毛。難道他們也知道自個兒戴了綠帽子?他抬手摸了摸了腦袋,光光的。李守仁一頭鑽進廁所,裏麵正好沒人。他伸出雙手,照自個兒的臉左右開弓,狠狠地扇了一通耳光。
當張春花知道自己得的“不是絕症”後,我是這樣記錄的:
張春花端詳了李守仁好一會兒,說他爹,那啥,我想跟你說個事兒。
說事兒?有啥事兒你就說唄。
那啥,我對不住你——
別說了!李守仁大吼一聲,低下了頭。
那啥,我,我從來沒跟你撒過謊,可是剛才,剛才我……我撒了謊。
撒謊?李守仁以為張春花還有什麼事兒瞞著他,抬起頭瞪著張春花,等著聽她說什麼。
那啥,我尋思怕我走了以後你想我,我就,就撒謊說我跟過別人……你,你可別當真呀,啊?
李守仁愣愣地看著張春花,又成了一尊泥菩薩。
作品發表後,有感動老年夫妻恩愛情深的,也有感歎人心隔肚皮的。這可能就是作品的“多義性”吧?如果有人問我:你為什麼不把作品寫明白了呢?我會說:我沒辦法寫得更明白了呀!連“當事人”李守仁都“愣愣地看著張春花,又成了一尊泥菩薩。”我一個“局外人”,又怎麼能夠寫得“更明白”呢。
當然,作家不“先入為主”,並不是說作家可以“不負責任”,可以不把作品寫完整,更不是說作家可以沒有自己的創作意圖;作家有自己的創作意圖,但絕不等於可以直奔主題,把小說弄成淡而無味的白開水。
小小說,因其短小,更不可讓人一覽無餘。大千世界,紛紜繁複,生活中的人、事、物,好多是我們說不清道不明參不透的,小小說作家又不是神仙,幹嗎要全知全覺呢?憑什麼全知全覺呢!須知:“人物”有其自己的性格和尊嚴,讀者也有二次創作的權利,作家不應該充當語言的“霸權主義者”。
每一篇小小說都有她的密電碼,想尋找到一組萬能的“通碼”,或者找到一把打開小小說密碼的萬能鑰匙,怕是徒勞的。但我一直在努力,在尋找,這過程是艱辛的,甚至是痛苦的,但是,痛,並快樂著!(58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