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七爺放羊
瘸七爺年紀越來越大,看青跑不動了,就開始放羊。
那年,眼看五月節了,全屯子人都盼著生產隊能傷個牛或死個馬什麼的,哪怕一家分半斤肉,也能解解饞呀!
牛瘦瘦的,一個沒傷;馬蔫蔫的,一個沒死,都他媽活得好好的!
隊長發話了:“把那隻老綿羊宰了吧,一家怎麼也能分上二兩肉。”
“敢?”瘸七爺急了,“誰要宰老綿羊我日他娘!”瘸七爺悠著一條短腿,在生產隊當院轉著圈兒罵。
“老綿羊是你們家的老祖宗,吃它肉,傷天不傷天?”瘸七爺還轉圈,還罵。
有人小聲議論:“老綿羊快老死了,都好幾年不下羔了……”
“沒這隻老綿羊,你們家的羊從哪來?石頭縫裏能蹦出來呀?”瘸七爺用拐杖敲著地,“龜孫子,饞瘋啦!”
瘸七爺愛羊勝過愛自己。
每天放羊回來,各家的羊回各家。淡(喂鹽)、加料(喂豆餅或苞米麵),誰家的羊誰家管。生產隊的,瘸七爺負責。
每次加料,瘸七爺都偏向那隻老綿羊。
有人開玩笑:“七爺,讓老綿羊給你當老伴兒吧?”
“放你媽的羅圈兒屁!”瘸七爺罵,但不惱。
喂完,還得給長癩的羊上藥。藥是自製的,配方有兩種:一種是用黃煙梗子泡水,加“六六粉”;另一種是用廢機油。
瘸七爺端來藥盆,瘸腿一騙,夾住羊頭,用苞米瓤子蘸上藥水,找到脫毛的地方,一點一點上,上完一處,用手揉一揉,再上另一處。
二十幾隻羊上一遍,沒個把時辰完不了活兒。瘸七爺不急,一隻一隻,上得極仔細。
遇上雨天,羊就得圈在圈裏。不放羊,瘸七爺沒著沒落的。中午,瘸七爺給圈裏的羊扔幾捆幹草,看著羊將草吃光,就打開圈門,將老綿羊牽出。老綿羊顛顛地跑在前麵,害得瘸七爺一拐一拐緊緊地跟著。
隻要是老綿羊能吃的,家裏有什麼,瘸七爺就給它什麼。吃飽了,老綿羊就眯起眼,趴在瘸七爺灶房的柴火堆上。
“你老嘍……”瘸七爺坐在老綿羊旁邊,撫摸著老綿羊的毛說。老綿羊“咩”地叫一聲,伸出舌頭舔瘸七爺的手。
“我也老啦——”瘸七爺慨歎著。老綿羊又“咩”地叫一聲。
“你老了還留下一大堆子孫,我可不如你喲!”老綿羊“咩咩”地叫著,不停地舔瘸七爺的手。這時,淡淡的憂傷便在屋子裏彌漫開來。
老綿羊要是不死,瘸七爺還能放羊。瘸七爺死後,屯子裏的人都這麼說。
就在那年冬天,好幾年不下羔的老綿羊居然要下羔了。
羊圈外圍了好多人。
“去去去!女人生孩子沒見過,羊下羔還沒見過?”隊長吆喝。
“看看能下出個羊來,還是下出個小人兒來!”有人喊了一嗓子。
背地裏議論了幾個月的“私話”,竟大張旗鼓地捅破了。
“這瘸子,跟羊幹那事兒……”
“真的咋的?”
“一會兒就知道啦……”
不少人在議論,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老綿羊難產。
“這瘸子,造孽喲!”
“看把他急的,要當爹啦!”
羊羔雖然生下來了,但老綿羊再也沒站起來。
人們看得清清楚楚:老綿羊下的是一隻純正的綿羊羔!
“不行了,扒了吧。”隊長吩咐屠夫老趙。
“不行!”瘸七爺大喊,“埋,誰也別想吃它的肉!”
“扒!我是隊長——那年過五月節你不讓宰,我依了你,今天可聽不得你的啦!”隊長不屑地白了瘸七爺一眼。
老趙手握尖刀,一幫人七手八腳地忙活開了。
“我日他八輩兒祖宗!”瘸七爺扔掉拐杖,騰出一雙大手,“啪啪”,打了自己兩個耳光,“我的羊哎——”隨著一聲呼喊,瘸七爺癱坐在雪地上。
大人、孩子們隻顧圍著剝了皮的老綿羊看熱鬧,還有人擠出人群樂顛顛地跑回家拿來飯盆,等著分肉。
瘸七爺摸索著抓起“丁”字拐杖,吃力地爬起來,一拐一拐地往家走,淚水打濕了路麵……
最先發現瘸七爺死了的,是生產隊長。
“我說今兒咋沒來放羊呢,敢情死在炕上了。”隊長站在生產隊當院,高聲大嗓地對來上工的人報告著瘸七爺的死訊。
人到齊了,隊長安排幾個壯勞力,用炕席將瘸七爺卷起來,又捆了兩道草繩,抬上馬車,拉到山坡上。刨個墓穴,將瘸七爺埋了。
張會計用鐵鍬拍拍墳頭,歎了口氣說:“瘸子,好人哪!”
轉年開春兒,羊兒還在山坡上吃草,吃飽了,就趴在瘸七爺的墳前倒嚼。
放羊的後生說:這些羊都是那隻老綿羊的後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