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手(3 / 3)

鏡子中自己和昨天看到的沒有什麼兩樣,這讓慕先生鬆了一口氣。他和這些老年人待在一起已經好幾個小時了,他以為自己也變得和他們一樣蒼老了。可鏡子中的自己依舊顯得精神煥發,現在是夏天,薄薄的衣服下凸顯著他與眾不同的強壯肌肉,盡管這肌肉也有了鬆弛的跡象,但它仍然是青春的象征,足以把他和那些排隊的老年人區別開來。他對鏡子中的自己笑了笑,便重新回到隊伍中。

他將養老金都放進了一個小皮包內。今天早晨,他特意打扮了一下自己。將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還刮了胡子,仿佛是要去參加什麼會議。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總之在幾個星期前,這一天就讓他有些不安起來。他隱隱覺得,這天會成為他人生的一個分水嶺,他年輕時曾無數次幻想的退休生活,現在正式到來。他想,可能是他過分重視這一天了,甚至將它賦予了某種儀式的意味。

銀行離他家很近,隻有幾百米的路程。他沒有開車,而是步行去銀行。幾百米的路,他卻因為思考而無限延伸了。他似乎看到幾個孩子從他身邊跑過,但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見了。慕先生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覺。這一天陽光明媚,卻不是很熱。早晨幹淨的小風吹拂到他臉上,讓他感到舒適,暫時忘掉了一些不愉快的事。

現在,他夾著裝滿了錢的皮包,走在回家的路上。此時他的心裏平靜地如同一個倒滿水的杯子。平靜而富足。他想到這是他應得的東西,他奮鬥了大半生,才換來了今天無憂無慮的生活。他仿佛看見了一個喜歡溜大街的年輕而強壯的小夥,在向他揮手告別。那個小夥就是他以前的自己,現在他正與以前的自己告別。那個以前的自己為現在的自己爭取來了今天的一切,做完這一切後,以前的自己就要和他說再見了。

慕先生精神恍惚,以至於沒有聽見背後傳來的發動機的聲音。一輛摩托車和他擦肩而過,摩托車上的人突然伸出一隻手將慕先生腋下的皮包猛地抽走。慕先生剛剛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待他反應過來,摩托車扒手早已揚長而去。

他早就聽說過有一些扒手專門等著發養老金的這一天去搶老年人的錢,沒想到第一次就讓自己趕上了。憤怒很快充滿了慕先生的胸膛。他大步去追,想著如何追到後把那個可惡的扒手狠狠揍一頓。可是還沒有跑出去幾步,慕先生的左肋就開始隱隱發痛。那疼痛讓他呼吸都有些吃力。他猛然想到,疼痛的地方曾經受過對手的重傷,為此他做過兩次手術。已經有許多年沒有複發了,他已經忘記了那裏的傷口。慕先生停下來,臉龐通紅,大口喘氣。他沒想到舊傷成為了自己和曾經歲月的唯一聯係。那個年輕人走了,帶走了青春,但沒有帶走傷痛。

慕先生躊躇著回家,不知道該怎麼和妻子說這件丟人的事情。沮喪和羞愧就像兩幅看不見的牌子掛在他的胸前,搖搖晃晃,讓他的脖子不堪重負。陽光依舊清澈,甚至照亮了這個城市最幽暗的街道。慕先生走在回家的路上,腦子裏咒罵著那個可惡的扒手。當他路過幾個在路邊踢足球的孩子時,遠處的樓頂有人在開窗戶,玻璃的反光晃得慕先生睜不開眼睛。他腦子裏那個扒手就這樣在陽光中消失了,浮現而來的是一個看不清臉龐的人。慕先生知道那就是一直像鬼魂一樣圍繞著自己的最後的對手。它就隱藏在老伴的呢喃中,隱藏在鍾表的嗒嗒聲中。慕先生在強烈的陽光下感到頭暈目眩,他仿佛看到自己又重新戴上了拳擊手套,卻一拳打在了如棉花般的黑暗中。

回到家裏,慕先生試著喊了幾聲老伴的名字。沒有回答。慕先生走過去,發現老伴像是一隻爬行動物那樣趴在客廳的地毯上,戴著老花鏡,在摸索著什麼。慕先生來到她身邊的時候她正在專心致誌地往沙發下的縫隙裏看。

“你在幹什麼?”慕先生彎下腰問。

“哦,你來了。”老伴此時跪在地毯上,“我的佛珠線突然斷了。珠子滾得到處都是,你快點幫我找找。”

就這樣,慕先生也跪在地毯上,仔細搜索著珠子的下落。他看到老伴粗糙的手掌在地毯上顫顫巍巍。他想,這分明是一雙老人的手啊!

老伴從沙發下撿起一顆珠子,笑著說:“我可找到你了。”這時慕先生內心感到了不可抑製的情感,他一把握住了老伴的手。老伴慌了一下,下意識地想要掙脫開,就像是慕先生第一次握住她的手一樣。可慕先生握得很緊,根本掙脫不開。

“你……”老伴看著他。

慕先生摩挲著這雙曾經柔滑而現在粗糙的手。在這個過程中,慕先生仿佛看到星星點點的光亮在周圍緩緩落下。它們落到地毯的縫隙中,落在鍾表的滴答聲中,落到老伴的聲音裏。慕先生站起身,看到那個少年正站在對麵,朝自己揮了揮拳頭。他的思緒飄到很遠的一個午後,那是他第一次與老伴相見的那個午後。那天他傷痕累累從訓練場出來,心中充滿絕望。在一條死胡同內他發現兩個男子光天化日下在打劫一個年輕的女子。年輕的慕先生二話不說,就打跑了那兩個持刀的劫匪。

女子既感激又顯得慌亂。

“謝謝你,先生。”女子說。

慕先生從來都缺乏與女孩子打交道的經驗。他不知道該說什麼,隻對著女子笑了笑,就扭頭走了。他知道老伴那天一定看到了自己光輝的背影。

“請等等,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