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手(2 / 3)

而今天的對手令他恐懼。因為那不是某個人,甚至不是某個具體的東西。它是一個怪物,體型巨大,巨大到沒有邊界。它充滿了整個房間,擠壓著他。但它從不出擊。慕先生也攻擊不到它。雙方就這樣對峙著。這對峙的過程令慕先生感到害怕。

慕先生從沙發上站起來,看到地毯上的水跡早就已經消失了。他來到健身房。健身房本來是一間儲藏室,但買房子的時候慕先生堅持把它改成了健身房。老伴並沒有提出異議。她本身就是一個不愛多說話的人。在慕先生為自己的健身房購置健身器材的時候,她隻是為自己買了一串佛珠,從此再不離身。

他來到健身房。在健身房的中央,掛著一個沙袋。他把拳擊手套從牆上摘下來,戴在自己手上。

他把沙袋打得咚咚作響。沉重的沙袋左右劇烈地搖晃。在這個過程中他大汗淋漓,卻感到異常的舒適。打累了,他就休息一會,怒視著沙袋,就像以前怒視著真實的對手。最後他實在筋疲力盡了,就重新把手套掛在牆上。自己走了出去。

健身房外,老伴依舊默念著莫名的詞語,鍾表的聲音又傳到他耳中。他來到浴室,看到浴缸裏的水還沒有倒掉,便拔出了浴缸的塞子。他看到,浴缸裏立刻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咕隆隆地傾倒進了下水道。

他感覺自己的一部分也順著水流走了。這一年每天他上街,去菜市場買菜,看到人們在討價還價,小販們此起彼伏的吆喝聲。他拿起一根蔥,感覺像是某種枯萎的植物。對於這一切他都厭倦透了。可是他總不能成天待在家裏發呆吧?他也覺得這些年來為了事業太忽略了家庭,他沒有子女,隻有一個妻子。而且這個妻子已經成了他的老伴。他不可能看著老伴還像以前那樣出門買菜,天天忙活著家裏的事。於是他主動承擔起了買菜的任務。可是他很快就對這項工作厭煩了。他覺得自己似乎正一點一點埋葬在這些雞零狗碎之中。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會看看天空,想想年輕時的自己。

那個時候他立誌成為世界最強的人。所有的一切,都是為著這個目標而奮進。盡管他知道自己永遠不會成為最強的人(有時他也覺得這個目標是可笑的),但是一想到自己的這個目標,就會渾身充滿力量,仿佛自己的血液也沸騰了起來。後來他步入中年,拳擊這種劇烈的對抗運動已經不適合他。他成為了一個拳擊教練。雖然自己不能站到台上,但看到自己的學生,他知道自己並沒有置身事外,他依然是拳擊場上的一員。

退休後,他盡量不再想任何有關拳擊的事。當老伴看電視播到拳擊比賽的時候,他都會大聲讓老伴播過去。因為他不喜歡置身事外的感覺,他從來沒置身事外的心裏準備。

那感覺正在逐漸掏空他。他需要有什麼東西填滿被掏空的地方。起先他會像一個真正的老年人那樣,種種花草。他盡量讓自己愛上這些看上去沒有生命的生命體。但是他發現這是徒勞的,花草無法勾起他的興趣。很快,那些花草就枯萎了,最後陽台上隻剩下一個個空空的花盆。前幾天老伴把它們送給了鄰居。

慕先生現在很怕待在家裏。在以前,他覺得家是一個溫暖的存在。回到家裏,都會感到身心舒暢,即使不說話,也可以感受到家的溫情。那個時候他回家的次數很少,在外麵比賽時,一想到自己還有一個溫暖的家,還有一個等待自己回家的妻子,就會有使不完的勁。

可現在呢?家裏似乎隻存在著鍾表滴答的響聲和老伴的呢喃。以前感受到的溫情一點也不存在了。現在的家就像是一個冰窟窿,讓慕先生常常感到寒冷。那種寒冷是從內心開始的。

難道這才是自己家的本來麵目嗎?慕先生悲哀地想,怎麼會這個樣子呢?他每次回家都懷疑是不是走錯了家門。會不會是因為以前自己回家次數很少,所以被一些表麵的東西所蒙蔽了呢?現在他無所事事,天天待在家裏,便感受到了這種生活的實質,並沒有他想象的美好。他看著吃齋念佛的妻子,妻子的眼神似乎也在告訴他,這裏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呀,沒有什麼變化,真正改變的,是你自己。

這些念頭慕先生想想就會覺得很累,索性就不怎麼回家了。在外麵,慕先生有時會和鄰居老頭下下棋。直到有一次,他連著五盤都輸給了鄰居,因此受到了鄰居的嘲笑。慕先生站起來,對著鄰居揮了揮拳頭,表示自己的憤怒。他沒有想到,鄰居被他的這個動作嚇壞了,連忙收好棋子,逃之夭夭。看著鄰居驚恐的背影,有那麼一瞬間,慕先生似乎重新喚回了自己的青春。可是過了幾分鍾以後,他的興奮便被一種恥辱感所代替,他到一家小餐館喝了些酒。從此以後鄰居再也沒有和他在一起下過棋。後來他就養成了自己溜大街的習慣。

慕先生看著浴缸裏的水流淨,返身回到客廳。老伴念完經,站起身去臥室。她的身影被燈光反照在牆麵上,顯得異常龐大。慕先生知道,老伴是去臥室檢查自己的衣服,有沒有其他女人的氣息或線索。他第一次發現老伴偷偷摸摸翻自己衣服是在自己習慣溜大街以後。他知道,老伴是擔心自己在外麵有了別的女人。老伴的行為讓他感到可笑,同時又感到深深的恐懼。他並沒有揭穿她的心思,相反,他想要保持現狀。他隻是在夜裏,不停地思考著自己的生活為什麼變得如此糟糕。

慕先生從銀行出來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湛藍的天空。銀行裏沉悶滯澀的空氣令他忍受不了,昏昏入睡,直到叫到他手上的號碼,他才清醒過來。今天是發退休金的日子,幾乎全城的老年人都過來領取他們的生活保障。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是用自己的一生來換取了這每月一份的生活保證。混跡在這些人中,慕先生還很年輕,這畢竟是他退休的第一年。可是不知是因為銀行中不流通的空氣或是別的什麼原因,他覺得自己似乎和他們一樣蒼老。他看到白發蒼蒼、肌肉鬆弛的老者,似乎也看到了自己,和他們是一樣的模樣。慕先生想起了昨天晚上洗澡時看到的自己的手臂,想起了毫無生氣的蒼白皮膚。慕先生站起身,大腦昏昏沉沉,似乎有什麼東西在他的腦袋中不住地顫抖。他繞過行動緩慢的等取養老金的長隊,來到銀行的大鏡子前。一旁的警察往他這裏冷漠地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