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的月亮(2 / 3)

於是村裏人又開始打趣說我們家的生活越來越好了,我考上重點大學,去了大城市,表哥表姐結了婚,奶奶也一如既往的健康。

3

我在病房裏照看奶奶,父親出去接電話,奶奶現在大部分時間睡覺,少部分處於清醒的狀態,眼下,她在熟睡,看起來像是一個孩子,隻不過臉上的皺紋把歲月出賣了,她是真的老了,老的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對於她來說,也許死亡會更幸福一些,當然這些話我不會和人說。大學生活原本就清閑,眼下正好時常來看看奶奶。而且我意外發現,奶奶隻有看見我們一家三口人的時候,才會會心地笑。而對於之前來看她的三叔一家,以及姑姑,麵對他們,奶奶大都不說話,或者裝睡。

三叔一家來的時候我在場,父親看見三叔一家沒有多說話,父親一向隱忍,他直接走出病房抽煙去了。母親招呼著三叔三嬸,母親沒有提我表哥趙聰和他媳婦李雪,因為正是他們鬧離婚的事情導致奶奶現在臥病在床。

三嬸始終沒敢大聲說話,這在之前是從未有過的,早已習慣了她的咄咄逼人,突然麵對她這麼反常的一麵,我感到很不自在。

三叔叫了聲“媽”,奶奶假裝沒有聽到,翻身轉了過去。

三嬸見狀也了解了奶奶是真的生氣了,便坐在床上歎了口氣。然後抹了抹眼睛,雖然眼裏其實什麼都沒有。

後來他們便走了。

三叔一直低著頭,他本身便駝背,這下看起來更像老頭子了。三嬸在他後麵一直追著三叔,企圖和他說些什麼。

後來母親給我講那天發生的事。

趙聰喝多了,在家裏說胡話,不知怎的就罵了自己老丈人,李雪在刷碗,聽到了便把他往臥室裏推,當然是帶有一絲氣憤的。可當時趙聰也犯傻,一下子就把李雪推倒在地上。然後李雪一氣之下給了他一巴掌。趙聰本來已醉,被人打更是發瘋似的破口大罵。腳下一滑便摔倒在地上,更加大聲的喊起來。三嬸聞聲跑出來,見狀便大罵李雪,說她不要臉打自己男人。總之把能說的難聽的話都說了。三嬸罵人的本領在村裏是出了名的。李雪便委屈的哭了。可她畢竟是上過學的人,頃刻便變得理性起來,她說離婚吧,離婚,不過了,本來自己有工作有學曆,趙聰完全就配不上,天知道當初是怎麼想的嫁到這個破人家。然後李雪用腳狠狠踢開倒在地上的趙聰,進屋什麼都沒拿,穿上大衣便走了。三嬸這個時候才覺得天塌了,不過她可不那麼容易被打敗,她追上李雪,把她拉進自己和三叔住的房子,三叔這個時候剛剛從養雞房出來,碰上這一幕,頓時愕然,三嬸看見救星,便開始哭鬧,以為可以嚇到李雪,然後三個人推推搡搡來到我家,找我父親評理。

當時父母和奶奶正在吃飯,聽到吵鬧聲便停下碗筷。三嬸一個大步便闖進屋,同時右手拉著李雪,三叔在最後麵一直喊三嬸讓她放手。三個人跌跌撞撞進了屋,三嬸便開始大哭,同時大罵李雪,說她打自己男人,還想用離婚騙自己家新蓋的房子。她用手指著李雪,唾沫星子橫飛,三叔一直企圖插上話,可三嬸的嘴像是一架機關槍。李雪一直沒有說話,不過從她堅毅的眼神來看,似乎她已經恨透了三嬸,她一直看著我父親,她相信我父親會還給她公道。

父親走上前示意三嬸放下手,讓他們說清事情經過,當然話都是三嬸一個人說的,李雪一句話也沒說,哪怕三嬸說了很多假話汙蔑自己,比如離婚騙房子。

三叔歎氣搖著頭,三嬸說完事情始末又開始大哭,並且直接坐在地上,一邊哭一邊罵,同時大力地拍著大腿。奶奶看著三嬸,怨恨地瞪了一眼。

父親也弄懵了,完全搞不清楚狀況,母親讓李雪說說怎麼回事,李雪看著母親,眼神淡漠冷清,然後她突然衝三嬸衝了過去,撕扯住三神的頭發,狠狠的,三嬸被她扯得不得不站起來,大聲喊叫,大家見狀都上前勸阻。這個時候,奶奶已經心髒病昏迷。

母親和我說這些的時候神色漠然,她一直在歎氣,然後看著我笑了。

“這麼多年,隻有咱們家是最讓人省心的。”

“你三叔啊,其實也夠苦的了,你三嬸其實外麵一直有人的,你三叔知道,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人歲數一大,就特別容易苟且過活。有時候你三叔難受了就來找你爸,兩個人在炕上喝酒,你三叔會哭,每次都是,你爸爸便安慰他。四十幾歲的人了,老得像五十多,走過幾十年,以為換來風平浪靜,到頭來還是要心酸的過活。”

母親說完,便起身去倒水。

“有時候人活著,真不如死了來得舒坦。”她說。

奶奶的病情好轉的很快,一個月過去便從醫院回到家靜養。期間三叔一家又來看奶奶,這次有三個人,比上次多了表哥趙聰,他媳婦李雪自從那夜之後便回了娘家,眼下處於尷尬的位置。三叔家有再聯係的打算。

奶奶漸漸也和他們說了話,不過態度不如從前,我覺得,倒不是怨恨他們導致自己心髒病突發,更多的是失望吧,對他們一家子的失望。

當一切風平浪靜之後,姑父死了,其實本來這本不該給我們幾家人帶來什麼沉重,並不是我們無情,而是我們都早已習慣癌症對姑父的剝削,似乎死亡是他的最好的解脫。不過讓人神傷的是,表姐無緣無故離家走了,剩下他丈夫李棟一個人傻傻地在家。

怎麼說呢,其實我已經預感到有一天表姐會離開這個村子的,離開這個家,隻是她的婚事讓她提早逃離。

家裏人沒有可以聯係上她的,大家很著急,在這件事上,也顯然比姑父的死亡投入的精力多,畢竟連姑姑自己,都不在乎姑父。有一個秘密我沒告訴任何人,其實表姐一直在和我聯係,對不起我不能告訴別人,因為這是我們的秘密,我答應了她,幫她找到自己的未來,因為其實就連我,都已厭惡了這個家族,不過我愛奶奶和我父母。

表姐在一個酒吧裏陪酒,她是這麼和我說的,我也沒有多問。我告訴她奶奶一天天好轉,不過不怎麼愛說話了,她隻願意和我聊天,也僅限於回憶我的小時候。我還告訴表姐姑父死了,她說她離開其實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這個,她不想看見自己的父親在母親的鄙視和仇恨漠然下下葬,哪怕自己的父親犯過很多錯,她都理解。她說一直以來外人隻看到姑父的壞,卻沒看到姑姑對姑父的看不起,她始終覺得姑父配不上她,一個男人這樣過了二十幾年,沒有感到過來自妻子的愛,想不出軌都難。

我也把母親告訴我的關於三嬸有男人的事告訴了表姐,她說她早就知道。

最後她發過來一個歎氣的表情,說了一句,這個家破滅了。

4.

時間走得很快,家裏慢慢風平浪靜。我也回到學校裏上課。期間我和表姐聯係。我問她最近怎樣,她說酒吧裏的工作不好做。彼此搶生意勾引鬥角,前幾天一個叫阿蘭的女孩子因為得罪人被卸了胳膊。她說她打算有錢了去上海,去那裏找一份正經工作,找一個她真正愛的人。

我說“那這個家呢,你不管了嗎?”她沒有說話。

我又問“過年都不打算回來嗎?”她說“嗯。”

我一直都知道表姐是那種敢愛敢恨的人,從小就是這樣。隻是沒想到會這樣決絕。

有一天我去找表哥了。他最近心情不好,這是母親告訴我的,其實我都知道。三叔三嬸已經去李雪娘家賠禮道歉了,當然三嬸想的是如果真的離婚,那有朝一日再結婚還要花掉很多錢。隻是李雪娘家鐵了心似的,把話說的很絕。李雪也一樣,全然忘了當初和表哥愛得死去活來。母親讓我去找表哥安慰一下他

我到他廠子裏的時候,看見他正坐在地上抽煙,他帶著電焊工帶的保護眼睛的眼鏡,手上全是鐵鏽。他看見我示意我坐下,然後遞給我一支煙。我開始抽煙的時候父母很生氣,但後來似乎他們也意識到,人感到孤獨難過的時候,沒有什麼比抽煙更能讓人覺得放鬆的方式了。

“最近怎麼樣?”他問我。

“還好吧,你知道大學一向很清閑的”我說。

“你要好好學習啊,家裏隻有你這麼一個大學生,我們都還指著你揚眉吐氣呢。”他笑笑,我也尷尬的笑笑。

“你呢,還在想李雪嗎?”

“不想了吧,就這樣吧,很累了,婚姻終究是上床,吃飯,交付對方依賴,換來一點卑微的信任,最終妥協的是兩顆不甘屈服的心。”他說。

“順其自然吧.隻能這樣了。”

那天我們還一起吃了飯,好久沒在一起聚聚了。小的時候我們都沒有錢,眼下衣食無憂的時候,才發現歲月裏我們缺失的是一種心情。我們喝了酒。說了很多話。

他說這些年其實過得不苦,但著實平淡,平淡的總是懷疑自己是否還活著。說完他又笑笑。

他還說有時候覺得真是懷念小的時候啊,人長大了才知道需要承擔的有太多。要結婚養家,要贍養父母,要接受老板的辱罵,要看著現實的臉色。

天黑的時候,我看見他的眼睛很亮。他說回家吧,今天他媽的喝多了。

我們在路口分別,他說照顧好自己。走了幾步又說照顧好奶奶。

快過年了,每一年過年的時候都是最熱鬧的,小的時候期待過年,因為有糖吃,有新衣服穿,有壓歲錢,哪怕那些錢要上交的。可越長越大,覺得年離我們越來越遠了。

每一年過年的時候,三叔一家,姑姑一家都會來我家過年。加上奶奶,我們一大家子等著新一年的來臨。通常都是我父母加上三嬸姑姑他們四個人打麻將,我們幾個小輩的加上奶奶打牌,三叔對這些沒有興趣,他的任務就是做飯。打麻將的贏了錢,會把錢分給我們小輩,隻不過錢剛到手,不知道一會兒又輸給誰。

我們會在中午吃一大桌子的飯菜,大家都會喝些酒,但不會喝醉,因為下午還要繼續玩呢。這幾年我酒量見長,也逐漸喝些白酒,於是父親總是打趣的說趙家沒有孩子了,都是大人了。

到了晚上,我們坐在炕上看春節晚會,大家吃著水果,瓜子,奶奶已經沒有牙了,但還是喜歡在嘴裏含著一塊糖的感覺,像個孩子。然後大概到晚上十一點的時候,我們開始吃餃子,所有人都會在吃之前去外麵放炮仗。然後歡聲笑語回到屋裏,我還記得有一年我的羽絨服被表哥點的炮仗崩了很多窟窿。吃過飯要燒紙,據說是送灶王爺。忙完這些大家依舊打牌打麻將。

第二天第三天,所有人又都轉移到三叔家和姑姑家。就在辭舊迎新的幾天裏,似乎所有人都把一年的不如意原諒了,迎接我們的果真是嶄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