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走上前立馬把我擁在懷裏,她知道我被嚇壞了,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的魂魄被劉神婆抽走了,身體輕飄飄的,我倒在我媽懷裏才緩過來。村長也走過來問情況怎麼樣。劉神婆什麼也沒說,擦擦嘴,轉身又拿起抹布擦擦手,說“活到十八歲,隻能活到十八歲。”然後就把人們趕出去了。
我聽見了,她說我隻能活到十八歲。我感覺我媽的身體瞬間涼了,她的眼淚滴到我的臉上,我拿手抹去,我說媽你眼淚都掉我臉上了。她沒說話,用手急急忙忙地抹去。她的手很粗糙,抹在我臉上好像我摔倒在土路上臉蹭了地。
那時候我還小,對死沒那麼大感知力,我對我媽說,死就死唄,然後衝我爸笑笑。我爸一臉嚴肅地看著我。我說爸你也哭了,他這才意識到。
後來村裏麵的人都知道了,他們說我的命還不如那三個傻子,至少他們沒我那麼短命。對了,那三個傻子是紅豔、傻強,還有我們村學曆最高的李學。
其實李學不傻,是個聰明人,他考上大學的時候他爸在村裏大擺宴席,全村吃了三天,他是我們村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可是兩年後他被退學了,天知道是怎麼回事,據說是他自己在外麵租房子寫詩,想出書想到瘋,最後因為太久不上課被學校退學。總之關於他的說法很多。比如在外麵和人亂搞被學校抓住了。可我隻相信他是寫詩寫瘋了。這比較符合他的氣質,他總是帶著一個眼鏡,滿腹詩書的樣子。村裏人說他傻,但其實他不是傻子。但是紅豔和傻強確實是,不知道這樣說他們好不好。紅豔父母近親結婚,生下來就是傻子,而且跛腳,身體不協調,口歪眼斜,說話斷斷續續,總流口水。傻強也是一樣,不過好像病症比紅豔輕,懂事,不過少根筋還是比正常人缺心眼。自從我被劉神婆算出活不到十八歲,村裏麵就再沒人跟我玩了,於是我和紅豔、傻強走到了一起,當然還有李學。起初我爸我媽不讓我和他們一起玩,後來他們似乎也覺得既然我活不了太久了,倒不如快快樂樂的,我就不再上學,每天和三個傻子一起玩。
這天我們三個去找李學,我們進屋的時候他正在寫詩,他現在已經不和他爸媽一起住了,自己住在村頭一所沒人住的破房子裏。他搬出家的那天,他爸是把他的被扔出來的,他笑笑沒說什麼,找一口破鍋,弄幾塊板子搭一張床就有個家。我們第一次到這個家的時候都很羨慕。我說我要是有這個家我就可以不用每天喝藥了,我爸我媽不知道從哪弄來那些奇形怪狀的藥每天逼我喝。紅豔都哭了,她的意思我明白,她要是有個自己的家,就可以不用忍受爸媽姐弟的白眼了。傻強倒是沒說什麼,因為他的家裏隻有他媽和他。他媽都快七十了,對他很好。
李學在寫什麼東西,我們湊近,他沒遮掩,因為他知道我們看不懂。他說來幹什麼,我們就把書還給他了,我們剛知道那本書是李翔那群人偷的,隨手扔給了紅豔。傻強一顛一顛的,說“我們本來——本來還要疊飛機呢。”李學說“這是書,不能禍害書。”
我們四個坐在李學家的地上,整個房子裏就沒有空間了。我終於鼓起勇氣問他“你為什麼不上學了呢?”我的心裏很害怕,怕他再也不和我們玩了。紅豔也看著李學,直勾勾的,口水淌出來都沒發現。傻強蹲在地上還是一顛一顛的。
“因為我要寫詩啊,上學寫不好詩,這是我的理想。”李學想了想說。
隻有我懂他是什麼意思,紅豔仍舊傻嗬嗬的看著李學,口水流成一條線。傻強也不懂,他才不知道什麼是理想。
“不上學可惜咯,大學不好考哇。”我說。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其實有些時候,你做的事,不一定要得到所有人的理解,相反,你要走自己的路,順便看著別人詫異的眼神,他們不敢走出生命劃好的陣營。所以他們一邊感歎,一邊咒罵,同時還一邊嫉妒你。為什麼很多時候不需要在乎別人怎麼看呢,因為理想這東西,生命這東西,不是所有人都懂。他們不配。”
我搖搖頭,同時身體閃到一邊,因為我知道我一搖頭,紅豔也會不知所以的搖頭,她的口水總是淋到我身上。
我不大懂。李學也知道自己說的太深了,對我們三個來說。
“那你說,我是不是和別人不一樣,我活到十八歲就死了。死了就變成鬼了。”我說。
“誰說你隻能活到十八歲,那個劉神婆就會裝瘋賣傻。”
“可是——她都喝——喝泔水了。那麼大——一碗。”紅豔說,還用手向兩麵伸張,比出那麼一大瓢泔水,好吧,她其實對數量什麼的沒有多大感知能力。她這麼一伸展,那條流成線的口水還是淋到我身上了。
“是啊,還有——還有生——生雞蛋。”傻強也說話了。
“別聽她胡言亂語!她能算出什麼。命可不是她有權利算的。什麼占卜,算卦,我都不信。你們也不準信。”
我們仨聽了都點點頭,我們一直都很聽李學的話,因為他上過學,還知道什麼是生命,什麼是理想。我們就不知道。
(三)
傻強來找我的時候,我還在睡覺,我媽看見他進屋嚇了一跳,他眼睛都哭紅了。我媽把我叫醒,我早飯都沒吃,就跟他出去了。我倆坐在門前的大樹下,大樹真大啊,我媽說這棵樹已經幾十歲了。
傻強還在用他那髒手抹眼淚。他說他哥回來了。我說“那還不好,給你帶什麼好吃的了?”
我看見他還在抹眼淚,臉都花了,像隻花貓。覺得不對勁。
“我聽見他們——他們說話。他——他和我媽說,說——等我媽死了,就把房子賣了。然後把我——接城裏去——幹活。我媽——我媽都哭了。我不想進城——不想進城。”
“我哥還說我是——傻子。說傻子——浪費了房子。”他還在哭。
我聽了也不知是好是壞,進城了估計就再也見不到傻強了。嗯,這麼來說是壞事。
我媽也出來了。我和她說傻強的事,她也歎氣。她說傻強進城肯定得去做苦活了。他嫂子不會同意養他的。估計就是為了騙房子,現在農村的房子也很貴。沒準就不管他了呢。傻強聽了我媽的話哭得更大聲了。張開大嘴,鼻涕一把淚一把。
我拉起傻強跑去找李學,他肯定知道我們該怎麼辦。可是李學不在家,沒人知道他去哪了。倒是在回來的路上我們碰見了紅豔。
她在路上跑,她跑的跌跌撞撞,一瘸一拐。她媽在後麵拿著笤帚追她。她看見我們朝我們跑來。然後開始大哭。她媽大喊“你個傻子!又偷吃貢品!”說著拿起笤帚開始打她。紅豔一邊躲一邊哭。每次被笤帚打在身上都啪的一聲。
我們倆意識到事情的起因就拉著紅豔開始跑。紅豔她媽氣得直喘氣,也追不上我們了。傻強跑的忘了哭。直到看見紅豔她媽不再追了我們才停下來。紅豔一直咽口水一邊嚎啕大哭。她給我們看她胳膊上的紅印子,都是被打的。傻強看著那些淤青也跟著大哭,好像看見了自己到城裏後的樣子。我拿他倆沒辦法就安靜看著。這時候李學看到了我們。他皺著眉頭把我們仨帶到他家。我們又是把屋裏擠得一點空間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