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媽喊我回家吃飯的時候,紅豔正把路邊的一個易拉罐踢得震天響,她看著我傻笑,露出參差不齊的一口黃色的牙齒。然後繼續往前跑,似乎這易拉罐被虐待的聲音給了她一點激情——就像過年時的鞭炮一樣。她兩隻腿左右搖晃,像一隻往前跑的螃蟹,但由於右腿的缺陷,這隻“螃蟹”每走一步右腳都會陷入“沙灘”,深一腳淺一腳。我衝她喊我回家吃飯去了,她這才停下來,回過頭衝我傻笑。

“你——回家——吃飯去吧。”她說,隨手擦一下口水,然後她繼續去追趕她的鞭炮去了,汙跡斑斑的袖子搖搖擺擺。她跑過的地方揚起一路的塵土。

我回到家,我爸盤腿坐在炕上,飯桌上意外地放一瓶老白幹。我媽進屋就開始和我爸抱怨,說我又去和那個傻子玩,都十七了,沒出息。我爸聽了示意我上炕吃飯,然後瞪了我媽一眼,我看見了,眼神裏有種“別亂說話“的意味,我媽沒有反駁立刻乖乖上炕吃飯。

我爸喝了一小口白酒,抿抿嘴,好像這東西非得仔細品味才不算浪費。然後她夾了一大口菜塞進嘴裏。

“兒子啊,你今年多大了?”他看著我,筷子上還粘著菜葉。

“十七。”我說。

“還有一年就成年咯。歲月不饒人啊。”他感歎著,然後往我碗裏夾菜。

“是啊,一晃眼就十七了。唉……”我媽也說著。她低下頭,我看到她好像要哭了。

啪的一聲,我爸把筷子摔了,“哭什麼哭!”這一響嚇了我一跳,比剛才紅豔踢易拉罐的聲音還響。

我媽瞬間就不哭了。

我說我吃飽了,我去找紅豔玩了。我爸說“去吧去吧,和她好好玩。”我跳下炕,急急忙忙地跑出屋,我想看看紅豔把那個易拉罐怎麼樣了,她追了一路肯定很累,我去接應她繼續踢。

我家的房子在村中央,所以在傍晚時分很容易就能看見紛紛揚揚的炊煙,像是黃昏給村子披上了一層白紗。有一次紅豔還問我,“那些白色的東西,能吃嗎?”我猜她也許把炊煙當成牛奶了吧,她覺得白色的、柔軟的、絲絲滑滑的東西都能吃。那時候我十歲,也不大知道,隻知道那不是牛奶,牛奶是水一樣會淌的東西,雖然炊煙也淌,可它是淌在天空上的,和牛奶不一樣。然後我們就去問了傻強,他那時候三十歲,告訴我們那可不是牛奶,更不能吃,然後衝我們倆傻笑。我們覺得傻強真是淵博,就是大人口中的什麼都知道。可是直到我十五歲才知道,原來傻強之所以叫傻強,就是因為他傻。可在我們還小的時候,他就是什麼都知道的。

我在去找紅豔的路上碰見了傻強,他提著一瓶啤酒往家走,他家隻有他和他媽,還有一個在城裏成家的哥哥。

我說傻強你又喝酒,他看見我,揮揮手裏的酒,“今天幫老李家幹活,人家給我的。”說完美美的,我說我去找紅豔玩,他說“我吃完飯——也和你們玩。”然後他一顛一顛地回家了,傻強走起路來總是踮腳,探頭探腦的。

我看見了紅豔,她蹲在地上,在擺弄什麼東西。肯定是那個易拉罐。我走進時才發現不是,是一本書,我推推紅豔,險些把她推倒。她抬頭看看我,說“你看——書——書”然後轉過身遞給我看,我也蹲下來了。我上過小學,看到上麵寫著兩個字“詩集”打開裏麵是密密麻麻的字,好像搬家的螞蟻。我可沒興趣看這些東西。我說“紅豔,這是詩集。我們看不懂啊。你從哪弄來的?”她聽了我的話轉過頭看著遠處,然後用手指,我順著她的方向。“是李學的?”“是——李學的。”她聽見我說對了開心的拍手。

這時候傻強來了,天知道他怎麼吃飯吃的這麼快。他看見我們也蹲下來,我把手裏的書示意給他看,他兩眼放光,就好像紅豔看著炊煙時的樣子。“書又不能吃。”我打趣到。“這個,疊飛機最好玩了,呼的一聲,飛機就飛啦。”我看見傻強眼睛裏的興奮,,也覺得蠢蠢欲動,紅豔也賣力的點頭,本來不規矩的頭發都抖下來了。

我們正準備把書撕了的時候,一群初中的小孩子不知道從哪來了,我看見為首的李翔,他總是和我們作對。

他們有組織地大喊“看咯,快來看,三個傻子一起疊飛機啦,用的還是另一個傻子李學的書!”然後他們一群人嬉笑跑開了。

紅豔被嚇得哇哇大哭,事實上,她每次看見李翔都哭,她很害怕他。傻強站起來撿了一塊石子扔了出去,什麼也沒打到。每次李翔一群人和我們作對的時候,都是傻強用石頭趕他們,因為他力氣大。我安慰她,說沒事紅豔,我們明天疊很多飛機,氣死他們。紅豔聽了我的話就不哭了。她氣憤的看著遠處,說“氣——氣死他們!”然後做出氣憤的表情,鼻子和眼睛噤在一塊。

當天晚上我做了夢,夢裏麵滿天都是飛機,它們把天空遮住了,紅豔卻哭了,她說飛機沒了飛機沒了。我媽站在一旁說真好,把老天都擋住了,這樣老天就伸不出手擺弄人們的命運了。

(二)

在我們村裏有三個傻子,隔壁的劉神婆說,那是她給我算卦的時候,我九歲。因為我有一天吃了八碗飯還叫餓,然後我媽就帶我去了劉神婆家,屋子裏隻有我和她,她長得很嚇人,臉頰都凹下去了,臉上還能看見靜脈,好像一隻怪物,她彎著腰,圍著我轉,慢慢的,嚇得我魂飛魄散。她搖搖頭,叫來在門外等著的我爸我媽,說“準備一下,你兒子的問題很大,要算卦請神。你也知道,咱們村已經有三個傻子了。”我媽當時就哭了。因為村子裏的三個傻子,都是劉神婆算出來的。

隨後我媽花了大價錢請來了隔壁村的一個男人,作為請神的助手。消息也在全村裏傳開了,大家紛紛在請神那天趕來,擠滿了劉神婆的屋子。劉神婆請神前最後一句話說“你們都別出聲,神,喜歡清靜。”她那樣子就好像一個鬼。

我坐在劉神婆準備好的桌子前麵。桌子是臨時放的,桌子對麵的牆上貼著一張黃紙,密密麻麻地寫著字,當時我才上二年級,根本不認識。我害怕,就閉著眼睛。劉神婆的助手推推我,示意我睜開眼睛,我隻能看著劉神婆,身體在哆嗦。

劉神婆把頭發散開了,她那樣更像鬼了,眼睛滴溜溜的轉。然後那個助手開始拍桌子,有節奏的,旁邊還有一個人在打一小麵鼓。梆梆的,劉神婆按著節奏開始搖起腦袋,頭發間或打在我臉上,嚇得我都哭了。然後她唱起歌,也不算歌吧,就像咒語一般的東西。然後她突然坐定,聲音戛然而止。現場的人都看著她,她則盯著我,眼睛毫無生氣,渙散地像是一個死人。這時那個打鼓的男人,說“豬神來了,豬神來了,”然後拿來一瓢泔水,劉神婆看都沒看,一口喝下去。我看著她喝下那一瓢泔水,酸水在胃裏翻滾,不少現場的人都轉過頭覺得惡心。她喝完,嘴角還粘著菜葉。隨後她哆嗦一下,那個敲鼓的人和助手相視一下,繼續打起節奏來。這次請來的是蛇神。劉神婆在我麵前吞了生雞蛋。然後眼睛突然有了生色。瞬間又消逝了,她的頭突然耷拉下去了,就像死了一樣。不一會兒又抬了起來。現場的人深呼一口氣。大家都知道,算卦請神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