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父親最後一次來上海,也是他最後一次揍我。我躺在地上,渾身沒有不疼的地方。可我心裏,卻舒坦了。
4
我申請了破產,用父親的錢,還了一些非還不可的債。2009年,也許是我人生中最艱難的一年,但我還是挺了過來,找了份朝九晚五的工作。隻是我與父親的聯係變得更少了,或許是因為我們揭了彼此的傷疤。偶爾,他打電話來,也是想聽聽孫子的聲音,和我幾乎無話。
2010年年末,我接到了一位遠房姑姑的電話,她的小女兒要來上海考上戲,詢問情況。末了,她說:“少軍啊,有空回去看看你爸。”
我問她父親怎麼了。她說:“你就回去看看他。他想你想得厲害,又嘴硬地不說。”
於是春節長假,我一個人回了鞍山。這麼久不回去,印象中的小城,變得大多了,許多小區都翻建了新的房子,不過我家的那幢老樓還在。我敲開門,才知道已經易主,房子幾年前就賣了。我頓時知道了當初那15萬是哪兒來的。老鄰居告訴我說,父親在我小學門口,開了家小賣部。我找過去的時候,已經傍晚了。是間極簡陋的門麵房,陳舊的櫃台裏堆著文具玩具,後麵拉著布簾,擺著一張行軍床。房間裏生了爐子,他在一旁,翻炒著一鍋的土豆白菜。昏黃的光線下,額頭眼角的皺紋,顯得格外的深。我從沒想過,他竟老得這樣倉促,躬身的樣子已經像個老人了。我出聲叫他,他訥訥地望著我,半晌不說話。
我說:爸,是我,回來看你來了。
他這才走過來,捶著我肩膀,老淚縱橫。他真的老了,從來不掉淚的他,卻在我麵前哭了。而我站在他身邊,一直在悄悄打量著這家小店。我真想不出,在這個四麵透風的小屋裏,他是怎樣熬過北方寒冷的冬天的。
那天晚上,父親翻出瓶戰友送他的好酒喝得酩酊大醉。我和他擠在那張行軍床上,惴惴地睡不著。他滿是硬繭的手,始終拉著我不放,好像一鬆開,就會消失不見。
三個月後,父親突然過世了。然而這個“突然”隻是對我而言。其實他早在2007年就查出了肝癌。但他選擇了一套最經濟、最超前的治療方案——氣功療法。醫生說,他基本算是個奇跡。
5
九月的時候,我和小婷在家裏看了部獲獎的片子,叫《鋼的琴》。5歲的兒子,也跟著懵懵懂懂地看完了。影片講述了上世紀80年代的東北老城,下崗工人陳桂林給女兒造鋼琴的故事。那些熟悉而敗舊的畫麵讓我感動。跑字幕的時候,兒子問我這片子什麼意思?我說講的是父愛。
兒子問:“那個女兒跟著她有錢的媽媽不是更好嗎?她爸讓她彈那個破琴,是愛她嗎?”
我無言以對。
其實,到底要怎樣定義父愛呢?我想,就是那種明知作用不大,卻仍拚盡全力的執著和勇氣吧。隻是,在這個“拚爹”的年代,我不知道自己這個被物質教化大的兒子,能否明白。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未來,究竟要怎樣去愛他。
從鞍山市區到千山旅遊區的路上,有個叫雙龍山的墓園。我把父親葬在了那裏,很簡單的黑色墓碑,鑲著他英氣勃發的照片,背麵我請工匠刻了兩行碑文——
他是永遠不退伍的軍人。
他是成功而偉大的父親。
劉欣摘自《家庭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