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卉不僅手工出色,其人在眾女眷之中也深得大家的歡迎,她在王府這麼多年,跟在十三福晉身邊,看她如何待人接物,自己也跟著學,一來二去的,把早年在家中養成的嬌氣給磨去了不少,後來十三福晉又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心腹,府裏什麼事情都交給她,這麼一鍛煉下來,她幾乎可以獨當一麵,十三福晉雖然不是王熙鳳那種人,但是嘉卉的位置卻幾可與平兒媲美。

她跟著胤祥過來之後,見茱莉亞一個人帶著福惠,日子過得辛苦,就主動把福惠接到自己身邊照顧,茱莉亞上班的時候,孩子就在嘉卉這兒,等到休假,再把他接回去。所以除開茱莉亞,福惠和嘉卉算是最親的。胤祥他們心疼福惠自小離開父母,獨自在外麵生活,所以都很寵他,尤其嘉卉,自己的孩子沒有帶過來,於是就把一腔母愛都放在了福惠身上。

胤禛的兩個孩子,弘時一直跟著八阿哥和八福晉,福惠則跟著胤祥和嘉卉,等到他跟著八阿哥他們過來之後,這才發現兩個孩子早就在沒有父親在場的情況下,在這個世界紮根了。

胤禛在住院期間,弘時曾經過來見了他一麵。十年未見,昔日羸弱瀕死的少年已經成了青年,弘時看上去依然顯得瘦弱蒼白,氣質裏有著往日揮之不去的憂鬱。那次見麵,他的話很少,上前喊了一聲皇阿瑪,似乎就不知道說什麼了。

隻是短短一麵,胤禛心裏已經明白,兒子依然存有心結。他已經從八阿哥他們那兒獲得了全部信息,或許是對胤禛也懷有愧疚,或許自己也有一腔委屈,是以父子隔世相見,弘時竟然想不出有什麼可以對胤禛說的。

後來,他沒再過來醫院,八阿哥告訴胤禛,弘時在準備國際大賽。

他依然在拉小提琴,從音樂學院出來之後,弘時寫過曲子,做過音樂編輯,在唱片公司裏打過工,但是他始終沒有放棄小提琴。他沒有和胤禛提過自己的事,每次打電話過來隻是簡單的問候,甚至很少出現在胤禛麵前,胤禛不得不從八阿哥他們那兒獲取兒子的信息。

家族聚會時,弘時偶爾會出現在眾人麵前。

他依然不合群,帶著骨子裏去不掉的藝術家那可恨的孤高,他比十阿哥還要難以接近。青年留著染成褐色齊肩的長發,穿著開衫黑毛衣,瘦瘦高高的一個,獨自坐在角落裏,要麼悶頭喝飲料,要麼低頭玩手機,一直等到所有人都把目光轉向他,他才莫名其妙抬起頭來。

“看著我幹什麼?你們玩你們的唄。”

有的時候,他會提前退場,沒有理由,就隻說累,要回去睡覺。仿佛他來了這一趟就已經是勉為其難。沒有人怪弘時,胤禛心裏生氣,茱莉亞也總是勸他不要發火。

等弘時走了,胤禛才悶悶地說:“他哪裏像我的兒子呢?我看,他誰都不像。”

大家都默然。

隻有九阿哥說:“弘時這性子倒很像皇阿瑪,總是獨來獨往,什麼熱鬧都參與不進去,大家在他麵前,永遠拘著幾分。”

嘉卉卻道:“他來了就很好,原本是可以不來的,就算徹底斷絕來往,我們能拿他怎麼辦?可他沒有。這說明弘時心裏還是有我們的。”

胤禛覺得嘉卉的說法,隻是因為她善解人意。

弘時幾乎不單獨和他通話,過年過節打電話,或者視頻聊天,都是茱莉亞和福惠都在場的時候。有時胤禛想不過,主動打電話給他,父子倆也隻是說完了近況就再沒話可聊了。他也不喜歡別人去他的住處,有一次福惠偷偷帶著胤禛過去,胤禛忍不住,把兒子那狗窩一樣亂七八糟的屋子給好好收拾了一番,結果就被弘時知道了,他發了弟弟一通火,說胤禛給他收拾得他啥都找不著了,分明是多此一舉,他還威脅要把鑰匙收回去,再不給福惠了。

弘時隻和八阿哥交談得多,他覺得八阿哥比較能理解他,至於他父親,先前是幾乎丟置他於不顧,等到後來過來了,又變成了每天隻知道悶頭上班的老頭,弘時覺得自己和父親簡直沒法談。

八阿哥勸他:“你應該和你阿瑪多說點。”

“我和他說什麼呢?”弘時有些無奈,“和他談MIDI嗎?他又不懂那些個。”

“你之前做唱片不是還缺錢嗎?跟你阿瑪說說,他會給你錢的。”

弘時翻了個白眼:“我有那麼沒出息嗎?錢我自己能掙,再說阿瑪的那點錢還得攢著給福惠念大學,他窮得跟什麼似的……房子都是人家茱莉亞的。”

八阿哥還是試探著問:“弘時,你還在為弘曆的事,怪你阿瑪嗎?”

弘時搖搖頭:“沒有。”

他忽然笑了一下:“我比弘曆可走運多了。”

八阿哥笑起來。

弘時低頭看著手指,忽然說:“等他哪天有求於我再說。”

這句話,令八阿哥玩味很久,弘時為什麼要這麼說呢?他非得等到父親有求於他,才肯放下架子和胤禛溝通嗎?

胤禛現在確實變得比以前窮多了,因為隻有他還在撫養未成年人。福惠過了年才參加高考,這往後用錢的地方還很多。

……到頭來最窮的,成了他這個當皇帝的。

早知道,帶點兒金子過來就好了,胤禛不止一次後悔。

大家進來屋裏,坐下來寒暄,主人家很客氣,煮了熱茶給他們喝。八阿哥問,為什麼沒有帶福惠一起來。

胤禛說,別提了,臨走就為這個,鬧出一腦門子官司。

福惠也想跟著來,但是胤禛不許,還有幾個月就高考了,他覺得孩子該在家備考,而且胤禛自己有點私心在裏麵,他想和茱莉亞倆人單獨旅行,不想身邊再跟著個孩子。

福惠不樂意,一定要跟著,甚至說哪怕缺課也要跟去。胤禛很生氣,把孩子數落了一頓,結果福惠當晚就離家出走,胤禛和茱莉亞找了一晚上,最後福惠在淩晨時分出現在胤祥家門口。

胤禛這次是真的火了,他索性對兒子說,就讓他呆在十三叔家裏,別回來了。他就這麼和茱莉亞出了門,到現在父子倆還僵著呢。

路上茱莉亞和胤禛為了福惠的事,也發生過爭執,茱莉亞怪他太嚴厲,胤禛則認為都是茱莉亞和嘉卉把這孩子給慣壞了,事事都依著他,這樣下去孩子永遠都長不大。

福惠在胤禛剛剛過來那段時間,還很欣喜,他盼了這麼多年的父親總算是平安歸來。但是沒多久,男孩就失望地發現,父親並不打算一心一意寵著自己。他在這群人裏麵是最小的,弘時弘晸還有十阿哥的蝶姐兒都是成年人,同輩裏隻有他是個小孩,大家看在他是個孩子的份上,也都讓著他。結果父親過來之後,不僅不慣著他,反而處處給他立規矩。

八阿哥聽了胤禛的抱怨一個勁兒笑,他說如果胤禛嫌福惠煩人就幹脆把福惠給他,反正他最近也沒什麼事。

“給你一個了還想要第二個?”胤禛瞪了他一眼,“你這不叫幫忙叫拆台!”

“等開春了我們都回去了,就好了。”八阿哥安慰他,“福惠還小,要人看著。”

“馬上要高考了,這還算小嗎?”胤禛說完,又看看九阿哥,“不是誰都能養出弘晸那樣的孩子。”

八阿哥聽出他語氣裏的羨慕,他笑著搖搖頭:“老九的煩惱,四哥你是體會不到的。”

難怪胤禛會羨慕,因為弘晸一直都是長輩們眼裏最出色的那一個,按照蝶姐兒的話來說,弘晸就是大家常常說的“別人家的孩子”。

在過來的當年,弘晸就考上了大學,因為基礎比較弱,弘晸非常用功,整個大學四年都是在圖書館裏度過的,他的學生生涯過得很節儉,弘晸覺得父親供他讀書,能讓他不用像別的同學那樣勤工儉學,這就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了。他唯一“奢侈”的活動就是周末跑回家來,讓九阿哥帶著下館子,美美吃上一頓,然後再肚皮溜圓兒的“滾回學校”。九阿哥甚至懷疑如果自己不提供這一頓“營養餐”,他那個念書念傻了的兒子搞不好會把自己弄得營養不良。

九阿哥和兒子說,咱家有錢,“你阿瑪從清朝開始就有錢!短不了你一分花的!”可是弘晸總說自己沒什麼用錢的地方。他的物質欲望很低,不像福惠成天叫著要買這個要買那個,大家都誇弘晸是個好孩子,唯有九阿哥不覺得這是好事情。

“物質欲望太低,隻能說明他對這個世界不感興趣。這和沒錢所以隻能壓抑自己的欲望不一樣,他這比福惠還糟糕。”

在九阿哥看來,為了一個新手機和胤禛磨半個月的福惠才是正常的,而弘晸這樣給他錢他都懶得花,隻對書本感興趣,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弘晸這樣子,倒頗有些斯傑潘早年在研究所裏那種煢煢孑立的味道了,難道是因為兒子這十幾年和斯傑潘走得太近的緣故嗎?

九阿哥對兒子搗鼓的那些東西不感興趣也不以為然,他始終認為,兒子不該隻和書本打交道,他該和人打交道,和社會打交道,最好是能像自己這樣,有較為複雜的社交圈,他不喜歡兒子活得那麼單調,一年四季呆在狹小的校園裏,宿舍圖書館兩點一線,統共認識不到十個人,這種生活怎麼健康得起來呢?

剛開始,弘晸還和他說說自己的事兒,但那都是研究領域的內容,論文得獎了啊,或者論文寫得很不順、被導師給圈了紅圈打回來重寫之類的……九阿哥這輩子也沒寫過一篇論文,他聽得一頭霧水,就說,既然寫論文這麼痛苦,幹脆別寫了,進公司來上班吧。

就因為他是這種態度,後來弘晸就不和他嘮叨,轉而去找斯傑潘,因為斯傑潘聽得懂這些,更不會說“優秀獎才一千塊?你阿瑪一頓午餐夠你寫半年論文的了,你還是來上班吧”這種掃興的話。

“上班上班,我阿瑪就知道上班。”弘晸嘀咕道,“可我討厭公司的那種氛圍,我就想呆在學校裏。”

“上班有什麼不好?”斯傑潘替九阿哥打抱不平,“這個世界永遠需要更多的人來參與正常運轉,都像你這樣,誰去納稅呢?”

弘晸抱怨道:“反正你就最偏著我阿瑪。可我是清朝人,清朝人天生就不喜歡上班。”

“連萬歲爺都在上班。”斯傑潘正色道,“你阿瑪也是清朝人。”

弘晸轉了轉眼珠:“好吧,就算是清朝人也分兩種,一種愛上班,一種討厭上班。我和廉親王是後者,我們是討厭上班的清朝人。”

他說著,自己都笑起來。

一來二去,後知後覺的九阿哥發現兒子都不來找自己了,就覺得,這一定是近墨者黑的結果。

“生個兒子居然像斯傑潘,我上輩子一定造孽了!”九阿哥悲哀地說,“可就算是斯傑潘,現在也不是那樣了啊!這孩子,學誰不好,怎麼偏偏學他呢?”

八阿哥笑他杞人憂天,大家都認為,弘晸是個非常好的孩子,懂事又上進,能自己把控人生的方向。大學畢業之後弘晸讀了研,他選的是教育心理學,研三畢業,弘晸找了所偏遠的學校當了兩年支教老師,之後又辭職繼續讀博。

他的每個選擇都是自己決定的,頂多事後和九阿哥說一聲,九阿哥對此有很多意見,他既對教育心理學這種領域沒興趣,又覺得弘晸當年跑去支教兩年毫無意義,但是弘晸明顯是不需要他給出意見或評價的,他甚至連錢都不找九阿哥要。

插不進手的九阿哥隻好把一肚子話給咽回去——早年他還盤算要讓弘晸讀相關的專業,然後進公司來幫自己,現在九阿哥是一點這方麵的打算都不敢想了。

更讓九阿哥煩惱的是,弘晸也快三十了,既沒有女朋友,也沒有男朋友,到現在光棍一根。

他一和弘晸談這件事,弘晸就笑他瞎操心,再問多了就索性說“阿瑪你是不是想出櫃?先來我這兒打預防針?”氣得九阿哥想扇他。

“他可能就得一輩子這麼下去了。”九阿哥後來和八阿哥說,“這孩子有問題,結婚是肯定不行了,戀愛也談不了。這還不如在大清呢,如果是以前,我怎麼也得塞給他一門親事。”

八阿哥沒法嘲笑弟弟,因為九阿哥是真的在為此事煩惱。後來他問九阿哥打算怎麼辦。

“我還能怎麼辦?”九阿哥歎了口氣,“拚命賺錢唄,得把弘晸養老的錢都賺足才行。他這樣子也不像是能賺錢的樣子,在學院裏混的那點薪酬頂多夠溫飽,我不能看著我兒子往後變成潦倒的老頭。”

八阿哥心裏想笑,但又很同情九阿哥。

“八哥,你說,這會不會是我的錯?”九阿哥說,“是我那十年放棄了他,所以把弘晸給養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