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六十年九月初三。
三更天,老皇帝就從床上起身了。他沒有驚動外屋的太監,隻是靜靜坐在帳子裏,試著運轉周身的血脈。
他感覺身上各處有著隱隱的僵硬和滯痛,那是年老的象征。
這種不適經常讓老皇帝感到吃驚,就仿佛他還沒有做好準備,接受老年生活的到來。
但是他明白,他該知足了,他已經活了很久,未來,恐怕還得繼續活一段時間,在這個時期,一般人很難像他這樣長壽,更無法做到他這樣雖然年邁但卻依然精神矍鑠並且身手靈活。
因為這是清朝中期。
想到這個詞,皇帝就露出微微的冷笑,除了他,沒人懂這個詞彙的意思,知道這個詞的人,不是死了就是離開了,現在,隻剩下了他。
皇帝不由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那時候,先帝還在,他曾經對當時的小兒子、如今的皇帝說,未來,你將統治這個國家,而且是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所以我希望……
他沒有說完,那種神色,就仿佛有太多的話要說,但卻不知道該怎麼將它們一一表述給自己的孩子。
甚或覺得,說什麼都是多餘而無用的。
先帝是當今皇上的生父,是他把帝位交給了當今的皇帝。
但是皇帝很討厭自己的父親。
他說不清這份討厭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仿佛是有一段記憶的模糊,他明明記得,早年自己和父親相處得還不錯,但是後來漸行漸遠,彼此間就變得非常淡,以至於皇帝有一段時間甚至不願見到自己的父親。
他討厭那個男人,在記錄史書時,他用過度的孝順恭敬來掩飾這種厭惡,而自從父親過世,這種討厭更是發展成了一種憎恨。
說不清道不明的的恨。
老皇帝自己也不知道,這份恨意是從何處發展而來,又是因為什麼日漸變得熾烈的,他隻知道這痛恨,是從先帝過世那日開始,就仿佛火山底下的岩漿,盤桓多日之後,終於爆發……
沒有人知道,那天他衝進房間,親眼目睹那具屍體時,心底油然而生的那份冰冷。
他無法告訴別人,皇帝的心裏有一個古怪的念頭:那屍體不是他父親。
他真正的父親,逃走了。
他明明答應過留下來,永遠不走的!
狂怒就在那時候,襲擊了年輕的嗣皇帝。他將早就準備好的利斧扔進太液池裏。
既然父親可以不遵守諾言,那麼,他也不需要遵守諾言了。
所有的人都以為先帝死了,隻有新君一個人清楚,他的父親沒有死,他逃走了,那個食言的膽小鬼!
他知道父親逃去了何處,他去過那個世界,他的幾個叔父,他的哥哥和弟弟,全都呆在那兒。曾經一度,皇帝對那個地方抱有很不錯的觀感,因為父親是那麼渴望那個地方。
但是自從先帝離去,他開始對那兒的一切充滿了厭憎。以至於與之相關的一切,都讓皇帝打心眼裏討厭,他討厭西洋的玩意兒,那讓他想起在那個世界看見的各種東西,他斥之為邪門歪道,命令各處封鎖港口,實施海禁,杜絕一切從西方過來的人和物。
但還是有頭發蜷曲的白人從海的那一邊過來,帶著據稱是大英帝國的禮物,希望能夠與帝國通商。
皇帝鄙夷那個叫馬戛爾尼的家夥,那人的頭發和眼睛的顏色讓他想起一個叫安德烈的討厭的人,一樣的金發,一樣的藍眼睛。
……而且此人和安德烈一樣可憎,因為他們都不怕他,甚至不願意給他跪下。
那麼好吧,既然如此,就別怪他把國門關起來。他當初趕不走那個安德烈,至少,他可以把馬戛爾尼給趕出大清。
帳子裏,老皇帝深深喘了口氣,已經五更天了,太監馬上要過來了,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
今天,皇帝要在圓明園勤政殿裏,召集皇子皇孫、王公大臣,宣示恩命,立皇十五子嘉親王為太子。然後,他就退位為太上皇。
這是早就做好的打算。
十五阿哥並不是個出色的皇子,這是個糟糕的選擇,十五阿哥將會是第一塊倒下的多米諾骨牌。
皇帝心裏清楚,可是他已經無所謂了,他知道,不管他如何做選擇,一切都成了定局。他的盛世隻是個假象,一個燦爛的肥皂泡,先帝早就告訴過他,這盛世之下,全都是人血饅頭。
迄今為止,皇帝已經孤獨地活了整整六十年。他尋找不到一個同伴,聽不見一句真正的肺腑之言。他是這世間最高貴的存在,也是這世間最奇特的存在。
他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他已經受夠了。
“Aprèsmoi,ledeluge(我死之後,哪管它洪水滔天).”老皇帝念著許久前不知從何處聽來的一句話,沒人看得見,他的右手手心裏,握著一枚小小的指環。
老人在帳子裏喃喃自語,發出咯咯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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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遠遠就看見十阿哥站在那棟別墅門口,朝著他揮手,他把車緩緩開過去,路麵的積雪被壓得咯吱咯吱響。
車開到跟前,他打開車門,連聲抱怨:“這地方太不好找了!”
“雪下得太大。”十阿哥說,“今年比往年都厲害,九哥還擔心你們走錯了路呢。”
“確實走錯了一段。”茱莉亞從車上跳下來,衝著胤禛翻了個白眼,“你四哥差點把車開出了國境線。”
十阿哥笑起來。
胤禛有點尷尬:“歐洲這些國家都是連在一塊兒的,地盤又小,這能怪我嗎!平常開這點兒路,我連市區都沒開出去!”
十阿哥跟茱莉亞把車後備箱打開,從裏麵抱出大盒小盒的禮物。
“怎麼買這麼多東西?”
“聖誕節嘛。來做客總不能空著手。安德烈在嗎?”
“在,大家都在呢。”
進來屋裏,暖氣撲麵而來,胤禛總算鬆了口氣,長途跋涉開了那麼久的車,路上還因為到底是憑直覺還是聽GPS的,他還和茱莉亞發生了爭執,當然最終憑借他帝王的明智,險險沒把車給開出國境線。
一個金發小男孩跑過來,瞪著眼睛瞧著胤禛,十阿哥笑道:“這是漢斯,安德烈朋友的孩子。”
這兒是安德烈一個好友的住所,那人與八阿哥也相熟,最近十阿哥出國辦畫展,八阿哥跟著他一同過來,正好九阿哥有年假,於是一夥人就商量,在這兒聚會,共度今年的聖誕。
胤禛使用的也是年假,他總想退休,可是九阿哥不許他退休,因為前幾年八阿哥突然辭職,很讓九阿哥煩惱了一陣子。
八阿哥的理由是他不適合公司的工作,先前總嚷嚷著要辭職,他總說,人生最痛苦的是上班,比上班還痛苦的是加班,比加班還要痛苦的,是老板就是自己的弟弟。
九阿哥以為他說著玩,實在安撫不下來就說“給你加薪”,到後來連加薪都挽留不住八阿哥,九阿哥索性賭氣道:“那你走吧!別以為我找不著人!”
八阿哥從諫如流,立即辭了職,跑到外頭逍遙了幾年,後來幹脆給十阿哥當起了經紀人,幫他處理與畫廊之間的關係,也負責舉辦畫展之類的,因為十阿哥如今已經是頗有名氣的畫家了。
八阿哥不喜歡上班,一上班就覺得痛苦,他說他從年輕起就沒進過公司,沒有過過朝九晚五的生活,更何況九阿哥拿他當壯丁,何止是晚五,經常是晚上十點才能走。九阿哥說八阿哥這話說得活像他生下來就在公司裏上班似的。
倒是八福晉一直勤勤懇懇在公司裏幹,九阿哥慧眼識珠,撿了個大寶貝。目前八福晉是公關部主任,八阿哥說反正自家貢獻了一個工作狂,他有權利不上班。
八阿哥跑了,胤禛也琢磨著想溜號,但是九阿哥說他過來之後,包括治療費,包括安德烈為他解除身上喪屍病毒的費用,胤禛欠了公司和研究所一大筆錢。
“你就給我老老實實在公司裏幹一輩子吧!”九阿哥惡狠狠地說。
胤禛剛剛過來的那段時間,身體非常虛弱,情緒也不太穩定,是九阿哥說,別在家裏呆著,越是情緒低落就越是要趕緊上班,唯有上班才能治療情緒低落。
九阿哥的“歪理邪說”在公司裏出了名,所謂“上班包治百病”的邪惡說法就是從他這兒傳出來的。
胤禛沒辦法,隻好從出院起第二天就進了公司,九阿哥的理論在他這兒得到了驗證,胤禛忙碌了沒多久,情緒就恢複過來,九阿哥給他的集團辦公室主任的位置,非常適合胤禛,不過五年時間,胤禛就成了公司不可或缺的支柱之一。
一行人進來屋裏,小男孩漢斯蹦蹦跳跳跑上樓去“通報”,不多時,安德烈和九阿哥從屋裏出來,九阿哥身後跟著的是斯傑潘。
他一見胤禛,就道:“萬歲爺。”
胤禛馬上指著他:“不許跪!”
斯傑潘笑道:“遵旨。”
斯傑潘在過來之後一直跟在九阿哥身邊,他在總裁辦公室做助理,不知是老習慣改不了還是心理已經形成定式,每次他見到胤禛,總有三拜九叩的衝動,有時候在公司裏頭遇見了還給他打千兒,把胤禛弄得比他還尷尬。
他知道斯傑潘這十年一直惦念著他,最後關頭要不是安德烈想辦法在時空隧道裏辟出一條狹窄的路,把胤禛從死亡邊緣營救回來,斯傑潘可能就得單槍匹馬衝去清朝。
斯傑潘自己,一點都沒覺得尷尬,在他心裏始終信奉著大清的那一套,並不因為彼此身份改變就改變想法,因為在九阿哥身邊多年,實際上在公司中的地位,斯傑潘是比胤禛剛來那兩年更高的。
另一個和斯傑潘一樣信守清式思維的人是璩嘉卉。
她自從被胤祥給帶來了現代社會,飽受了巨大的驚嚇,好在之前八福晉也受過相同的驚嚇,她很明白該如何處理這種驚嚇,所以那段時間八福晉以自己的經曆來說服璩嘉卉,協助她慢慢適應改變的生活。
璩嘉卉的情緒雖然穩定下來,但是她始終不承認自己是現代人,她認定了自己隻是怡親王妃撿回來的一個小丫頭,因此對胤祥仍舊遵守王府裏舊有的規矩,對胤禛等人也維持同樣的禮儀。
胤祥在努力糾正她多次無效之後,隻好隨她去了。沒想到斯傑潘卻視璩嘉卉為知己,因為隻有她還在把清朝的那一套當回事,大家搞聚會的時候,如果有人敢僭越,比如,十阿哥竟敢在胤禛之前先拿起蛋糕吃進嘴裏,這倆就會一起投以鄙視的目光,嘴裏還碎碎念:“太沒規矩了!”逼得十阿哥隻好灰溜溜躲到一邊。
大家都覺得搞笑,正宗的清朝人早就不當回事,這倆明明不是大清的人,卻偏偏把規矩守得如此嚴格。
胤祥剛剛過來的時候,也很是茫然了一段時間,但是受到九阿哥“上班包治百病”說法的啟示,他以最快速度投入到工作裏,後來他在公司跳了兩個部門,如今穩定在海外貿易部。嘉卉卻沒有進公司來,她起初認為,自己的任務是代替怡親王妃照顧好王爺,所以她隻需要妥善打理胤祥的衣食住行就足夠了。
胤祥非常心疼嘉卉,他總覺得自己對不住嘉卉,所以過來之後又恢複早期“孝順男友”的狀態。那時候他們倆剛過來,房子都是茱莉亞幫他們租的,後來胤祥還是決定買房,他一個人努力工作,還得還房貸,其實壓力很大,而且他性子很倔強,不許哥哥們幫忙,嘉卉覺得特別不安,尤其,當她看見連八福晉都去上班了,深感驚訝和羞愧,看看,人家堂堂的廉親王妃都得風裏來雨裏去的打工,她跟著怡親王過來,盡是享福了。
嘉卉想來想去,決定自己也得自食其力,不能光靠胤祥一個人。但是她年輕時會的那些,早就經過洗腦忘光了,外語想撿起來也很困難。嘉卉在家裏想了好幾天,忽然發現自己其實是有絕活的,那就是她在王府裏學來的女紅。
嘉卉原本是不會女紅的,剛開始補一隻襪子都得補上半天,但是十三福晉那時候對她特別好,一直鼓勵她朝著這方麵發展,漸漸的嘉卉的手越來越巧,做出來的針線活被府裏女眷紛紛讚揚,都說很鮮亮。
跟著胤祥過來之後,嘉卉其實也沒斷了做針線,她是本著感激的心態,給陪伴她的八福晉做了衣服和鞋,雖然八福晉早就改穿皮鞋了,但拿了她的針線活回去之後,一直讚不絕口。
十阿哥無意間就說,嘉卉,你幹嘛不開淘寶店呢?
這一句話,點亮了嘉卉的技能點。
她的淘寶店從起初隻有一兩個訂單,現在,已經有了兩個皇冠,因為是純手工,嘉卉的女紅很受追捧,她也沒想到,自己竟然能以在大清學來的手藝活下去,而且活得很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