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

進入臘月,四英嶺下人家開始忙著張羅年關貨物的時光,秋妹就顯得焦躁不安。

她常常到村頭加樂溪沿岸去徘徊,加樂溪是南渡江的一條遊蕩彎曲的支流;岸邊的椰子樹枝粗葉茂,沿溪岸邊,長著茂密旺盛的蘆草,遠看去齊刷刷的一派燦然風光。溪麵不闊,卻很幽深,倒映著兩岸椰樹的倩影,泛著淡淡的墨光,悠然向東南潺潺流去。

她站在岸邊可以遠遠眺望那條通往鎮上的小路。路上常有趕墟集的在黃昏裏歸來,間或有手扶拖拉機駛過,車上常坐著提拎行李的身影,那是出遠門打工的回家過年。她碎花衣滌卡褲穿戴光鮮秀亮,讓人想起趕墟集或是走親戚的新嫁娘。

一連數日,她的心就隨著這些匆匆的身影晃悠悠提上來,爾後又空落落沉下去,她心裏惦著的不是她的出門打工的丈夫昌澤,而是在東海岸邊讀中師的宏偉,就像她還讀初中時那樣盼著他。

秋妹同宏偉一同讀完小學,宏偉升中學了,她娘親得了一種叫不出名的水腫病,就輟學了。可她仍惦記著宏偉,常常趁著趕墟集賣雞蛋或給娘抓藥,就在街上巡遊,希望能見到宏偉,瞧瞧他在讀中學有何變化。

一回,碰上了,見宏偉臉瘦得顴骨很高,眼星陷得又深,神情病懨懨的,她就好心疼:“你像瘦猴似的,學習是要緊,可身子更要命。”

宏偉說:“可……爹給的夥食,不及城裏同學一半。”

於是,下一墟集,她就偷偷從拿來的雞蛋挑出兩個塞給宏偉,回家她對娘說,賣雞蛋的價錢未見得好了。

爾後,她見著宏偉穿衣服懶得換洗,一個星期隻換兩次,她就每個星期三,她就趕墟集去,捎回宏偉換洗的衣服,在加樂溪邊仔細地搓洗,揉破的口子又小心地補納,星期日,宏偉回家的時候才送給他,還說,穿戴雖莫趕城裏時尚,但也要講個齊潔條直。

有一回,星期天,宏偉沒有回村,她就對娘親編了一個很勉強的理由,好在娘也不追問她,就趕墟集去,卻是徑直走進中學校園。

宏偉見到她一點也不生分,對著圍在他身邊的幾個城裏漂亮的女同學說:“這是我妹子。”她心裏就想,宏偉一定是認為自己當他妹子或是……不會丟麵子哩。

送別她時,宏偉還說:“不知怎的,每次一見你,我心上就多一把勁,總想非考上不可……”

她回家後,時時把這話窩在心裏,思量不透它的全部含義,卻又不好再問。

通往鎮上的土路又是塵土飛揚,出現了一輛小四輪車,卻沿著溪邊裸露的田野進了對麵那個村莊。

宏偉考上中師的時候,他也是乘坐小四輪車走的,秋妹未能去送他,可她的心卻跟著他走了。

她倚站在門邊,聽著村裏湊錢燃放的鞭炮,心裏想對他說些囑咐叮嚀的話,卻未能照麵。其時,她正坐月,未能離開家門一步,她已成為村裏昌澤的媳婦。

昌澤是村裏出了名的力吃懶做的角色。她恨昌澤,那是她為次日進城去偷村上的西瓜,被守夜的昌澤逮住,他一身牛大力,性情好凶,她拗不過他……

在宏偉臨中考的那個學期,幾乎沒有回過家,她就常常緋徊在村頭向著通往鎮上的路打望,等不到他,她就趕墟集跑中學去,宏偉見到她,他話也不多,仿佛有什麼忙著一樣,見過就別,她就覺得無理由的嗓子幹,冒冷汗,窩火煩……

她走在街上見著賣酸梅的,也不足惜賣雞蛋的錢,買了好大一把,啃了還想啃,等到每月該來事的日子消失了許些時日,她才慌了……在床上輾轉了多少無眠之夜。

轉念她又想:宏偉考上學了,他還會想著同一個村妹子過嗎?隨著小腹隆起和小生命蠕動,她不能再瞞著娘了,也不敢趕墟集找宏偉說,人家正在趕考衝剌,不能去分他的心。

她狠了狠心就認命了,起初娘還反對,但知道她已有孕就不再攔她,就這樣她嫁給了昌澤,可她常常還在夢裏見到宏偉,他就在一所高等學府裏向她招手,拉著她走在城裏寬敞的大街上……

有時,她驚醒過來,還喃喃喊著他的名字。

昌澤娶了她像是撿了便宜,整個人脾氣都變了,俗話說的一點都沒錯,一個好媳婦可塑造一個好男人,昌澤沒日的勤快,發狠的賣力,體貼著她順著她,可就是喚不起她的一丁兒好感;

孩子滿月後,昌澤想纏她的身子,她就是死不讓。三個月前,昌澤就索性跟人外出遠門,打工去了。

黃昏降臨的時候,秋妹終於看見通往小鎮的路上再一次塵土飛揚,有一輛手扶拖拉機拐向了村裏,她認定宏偉一定在車上,前不久她從宏偉妹子的嘴裏打聽到他回程的訊息。

拖拉機在村口剛停穩,她用手撩了一把額前的劉海,喜孜孜地迎上去,從車上跳下來的是昌澤,卻不見宏偉的影子。

昌澤裹著一身窩囊的衣服見著她,激情一下子漾露出來,喜出望外,丟下行李,奔上來拉她手,她好機械,來不及躲閃和掙開,陡然她又覺得失態,飛紅了臉,更顯得秀色。

她忙著轉身撿著行李,昌澤興頭很足與同行的打招呼,對她說起他去打工賺錢道道:說是城裏有人開官賭魚蝦蛤蟹,幫工的惱了老板,一連故意開出蟹六回,路邊撿破爛的倒垃圾的補鞋的都賭到了錢,這些人中就有他。她卻一句話也沒說,靜靜地踏著昌澤的腳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