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人家在搶收稻穀,而他跟那些人一樣,裝模作樣地在大壩上晃來晃去,對著鏡頭露臉,什麼也不幹,什麼也幹不了。這次突擊隊的幾十個人沒有一個是懂水利的。如果大壩真的破了,他們這些人不但什麼也幹不了,反而還礙手礙腳的,增加人家的負擔。他們的抗洪搶險,無非是做做樣子,但據說可以鼓舞民心。真的會起到這樣的作用嗎?他不知道。是不是上麵的人太天真了,以為下麵的人腦子也那麼簡單?就好像有的領導以為不坐小車親自走路,就是了不起的廉政,會把老百姓感動得哇哇大哭?朝老百姓揮一揮手,就是皇恩浩蕩天女散花?

到了鎮上,又開了一個隆重的歡迎會。他瞄了一眼會場,這時,他不無驚訝地發現,那些鄉幹部也挎著一個跟他差不多的包。鎮書記致歡迎辭,鎮長講話。鎮上的會議室布置得很豪華,比他單位上的會議室好多了。每人麵前有一個內容豐富的水果盤,還有高級香煙、紙巾和礦泉水。大家邊抽煙邊吃水果。他聽旁邊有個人說,幸虧抗洪救災來了,不然又要坐辦公室受罪。這時已是上午十一點多,大家又互相閑扯了一會兒,最後鎮領導宣布,同誌們今天很辛苦,請大家先去吃飯,住下來,中午好好休息一下。

有個人附在他耳邊說,睡他一下午,晚上我們打麻將。

午宴在鎮上最大的一家酒店舉行。樓上就是客房,一個鎮幹部對他說,等會兒你們就住在這裏。突擊隊的人和鎮幹部們一起,大概一共有五六十個。他注意到,幾乎每個鎮幹部都穿著淺色襯衫,係著領帶,皮鞋也擦得很亮。屁股後麵都晃著一隻高級皮包。這種包以前在省裏也流行過一段時間,別人送他的時候,這樣的包正流行,沒想到,很快又不流行了,而他,還沒來得及拿出來用呢。總覺得騎自行車跟背這樣的包有點不協調。現在他後悔自己也背了這樣一隻包來,好像跟鎮幹部們同流合汙了。可他沒想到,也正是這隻包,讓旁邊的鎮幹部跟他產生了共鳴。好像他們多少年前就認識似的。

午宴開始了。他和另一個突擊隊員被鎮幹部簇擁到靠窗的一張圓桌上。那個副廳長和鎮裏主要領導坐在中間的主席。鎮書記和副廳長站起來又講了幾句話,大家鼓了鼓掌,然後拿起筷子開始了衝刺。似乎一路上車的顛簸加大了胃的需求量,大家的確是餓了,都腳踏實地埋頭苦幹起來。他旁邊的一個鎮幹部介紹說,這些都是鄉下的綠色食品,你們在省城的酒店裏是吃不到的,你們吃吃這魚,據說這種魚很忠貞很壯烈,母魚產卵後,就會死去,雄魚也不吃不喝,陪在母魚旁邊,直到自己餓死,幼魚破卵後,就把自己父母的屍體當做糧食。他笑了笑,沒想到魚也可以活得這麼煽情。不過這種事情基本上是虛構的。有些人喜歡虛構這種東西。他老家的地名中有個石字,縣誌上說,這跟哪一朝的開國皇帝有關。後來有一次他到另一個縣的什麼地方去參觀,那裏的地名中也有一個石字,解說的小姑娘也說,它跟哪朝的開國皇帝有關。看來,很多地方都熱衷於虛構這樣的故事。

過了一會兒,又上了一盤魚,那個鎮幹部說,這叫冷水魚,隻能在冷水裏生長,水越冷它們越長得壯。

他忽然出聲道:看來魚類中也有受虐狂。

大家望了他一眼,不過似乎並未聽清他在說什麼。或者說沒有聽懂。

倒是有幾個人聊起了前不久該縣發生的一樁趣聞。什麼局的一個副局長和醫院的一個女醫生在小車裏偷情,結果雙雙窒息而死。滑稽的是,那個副局長上身還穿著製服,像是在辦公,下身卻什麼也沒穿。這件事馬上傳到了網上。因為最近此類事件爆發頻繁,他們同樣在網上招來了嘲笑和痛罵。但實際上,副局長和女醫生之間,是有著一個很優美而淒涼的愛情故事的,鎮裏一個幹部說。副局長和女醫生是大學時期的戀人,當時年少氣盛,因為一點小摩擦而分了手,等他們意識到自己多年來一直還愛著對方的時候,他們早已和別人結婚生孩子了。有什麼辦法呢,他們隻有偷情。並且,他們從沒讓彼此的家庭為此產生動蕩。隻能說,他們找回了愛情,又最終死在愛情中。可是愛情的悲劇完全被他們的身份改寫了。世人以為他們不過是在進行權色交易。悲劇的愛情就這樣以喜劇的形式落幕,並把雙方的家庭的外殼完全剝落下來,讓家人沒有任何遮擋地暴露出來,副局長的妻子因此患上了抑鬱症,女醫生的丈夫離家出走至今未歸。鎮幹部說得很動容。

他想,這是符合他那篇想象中的論文的邏輯的。

過了一會兒,有一個人說起去年一個村委會的選舉。兩個人都爭著要當村長,連夜到各村裏去拉選票,有一個人,跟這兩個人關係都好,他們都叮囑他一定要選自己,這個人為難了,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他誰都不想得罪,但很有可能,誰都不會說他好。結果,他隻好裝急病,叫老婆連夜把他送到醫院裏去,好避開第二天的選舉。

跟他從省城裏一起來的一個什麼單位的科長說,是啊,他在網上看到,有一個農婦,也是因為這樣的情況,不知怎麼辦才好,居然喝農藥自盡了。

一個鎮幹部說,所以說,現在還不適合搞民主。

他想說什麼,但沒有說。這樣的話,他在單位上也經常聽到。好像老百姓素質太差,消化不了民主的大餐,可越這樣,老百姓的消化能力就一直不能提高,素質不也越差了麼?那個喝農藥的婦女,豈是被民主害了呢?恰恰相反,她是不敢。她是害怕。她是不相信。她不相信自己也有這樣的權力。

這時,鎮書記和鎮長過來敬酒了。大家都站了起來。一般說來,一個單位的一把手,和二把手之間的關係是比較微妙的。那麼這個鎮書記和鎮長怎麼樣呢?或許也是這樣的。即使他們不想這樣,即使他們以前是好朋友,可到了這個利益場中,他們的關係也隻能這樣。總有一種什麼力量使他們身不由己。老廳長和新廳長原來也是私交很好的朋友,但下麵一幫小嘍羅都自認為誰是誰的人,結果分成了兩派,這邊的人在老廳長麵前說未來的廳長(當時還是副職)的壞話,那邊的人在未來的廳長麵前說老廳長的壞話,不知不覺,老廳長和未來的廳長之間的關係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其實在他看來,兩位廳長為人都挺不錯,可究竟是什麼東西使他們後來變得如此水火不容了呢?是那幫小嘍羅嗎?可究竟是什麼促使小嘍羅們這麼幹呢?小嘍羅們也有他們的優點,有幾個人跟他關係也不錯。但不管怎麼說,末了他的命運落得跟那個逃避選舉的農民差不多,成了兩夥人爭鬥的犧牲品。

敬過了酒,鎮領導又說了些客套話,便舉著杯子到鄰桌去了。滿滿五大桌人,應酬起來也的確不容易。再說,現在不是什麼聚會,而是抗洪救災,說不定一夜之間,大水就會衝了過來,這樣的事,如果傳了出去,就會招致鋪天蓋地的輿論。這不僅僅是鋪張浪費,而是醉生夢死。農民在田間搶收稻穀,他們這些人還在這裏喝高檔酒,吃冷水魚。他們說這種魚長起來十分緩慢,捕捉起來也不容易,沒經驗的人往往空手而歸。就像新產品開發,就像招商引資。就像上省報頭版。就像每年要上省報省台多少次,中央報紙中央台多少次。或許,鎮裏的領導也不想這樣搞。但不這樣搞,又怎麼對得起省裏來的人呢?來的都是科級、處級幹部,連副廳級幹部都來了,論級別,比鎮長書記要高,至少也是個平級。所以他想,鎮裏大概也是沒有辦法的。他們也怕得罪人,尤其是怕得罪領導。

這時,他很想跟桌上的鎮幹部說說話。表示他的親熱。他想說他很理解他們,很想和他們交朋友。他也是從鄉下出去的。按道理,他們也可以算做他的父母官。但他們是否會相信他?他們會不會認為他的話不過是酒席上的敷衍?因為誰都知道,酒桌上的話是算不了數的。是喝多了酒打出來的酒呃。為什麼很多人喜歡公款喝酒?因為一方想趁對方喝多了酒決定某些事情,另一方卻認為酒後說的話不一定算得了數。正因為如此,這種貓鼠遊戲才可以長此以往樂此不疲地玩下去。一個鎮幹部站起來敬他的酒,他喝了一口,對方說,感情深,一口吞。他抱歉地說,他很少喝酒,對方怎麼也不依,說,你不喝,就是瞧不起他之類。他被逼到了牆角,隻好站起來把杯子裏的酒幹掉,對方很高興。他忽然找到了一種和對方交流感情的辦法,那就是喝酒。是啊,他怎麼忘了呢。他又不是沒在鄉裏和縣裏呆過,哪一次喝酒不被人按倒或按倒別人。自從調到省城後,每次回縣裏,反倒喝得少了,因為他已經是省裏的幹部,別人就不敢對他行蠻了。很多時候,他隻要象征性地端一端酒杯,別人就把滿滿一杯酒喝下去了,然後立了很大功似地望著他,希望他趕快把這功勞記上。酒從喉嚨裏劃過,很痛快,似乎李白又從他體內醒過來了,他忽然站了起來,端起酒杯,輪流跟桌上的人喝。一喝酒,他就找到了感覺。他跟這個喝了又跟那個喝。他跟對方勾肩搭背,親熱得不得了。他們這一桌雖然靠窗,但比中間的主桌還要熱鬧,簡直都有些喧賓奪主了。那個副廳長,也就是突擊隊的隊長,似乎有些不滿地朝這邊瞄了一眼。那好,就讓他不高興吧。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像是要鬥酒詩百篇,像是要人生得意須盡歡。

他很快喝多了。他挎起包(說明他腦子還清醒),下樓去找廁所。從廁所的窗子裏,他忽然望見了剛來時經過的那條大壩,壩那邊就是呲牙咧嘴的大水。出來後,他沒再上樓,不知哪裏來的豪情,竟直奔大壩而去。他按了按包裏的東西。一個小本子是他的日記,他的自言自語。有一次,他跟一個什麼工作組下鄉,晚上住在賓館裏,洗澡後,他正在寫日記,一個鄉幹部走到他背後忽然把本子搶了去,大聲地念了出來。後來,他們若有若無地跟他保持著距離。好像他會出賣他們或在監視他們並隨時向什麼地方彙報。他們怕寫日記的人。怕白紙黑字。第二天晚上,他去了一下洗澡間,出來時居然發現他的包被人動過了。

他穿街而過。他醉醺醺的樣子引起了一些嘲笑。他好像聽到有人說,瞧,又有一個幹部喝醉了。他揚了揚手裏的包,說,對,我是幹部,你們真行,一眼就看出我是幹部,嘿嘿嘿。他出了鎮,很快來到了大壩上。搶割稻子的農民剛剛收工。有的在收拾東西,有的坐在壩上抽煙。他說,你們好啊。他們笑了笑。他說,你們不用擔心,洪水馬上會退的。他拍了拍胸脯,好像在提供什麼保證。他們還是那樣笑著。嘴角下撇,眉頭向上挑起,其實更像似笑非笑。這時,他不小心一腳踩在泥裏,身子趔趄了一下,鞋子和褲腿沾上不少泥水。他說,不要緊,這算什麼,我也幹過農活,來,等我來洗洗。他來到了壩下,提起一隻腳,沒想到身子失去了平衡,他滾落水中。

沒想到水那麼深,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大壩沒有任何坡度的過渡,幾乎是垂直的,他一腳踩空。跟他小時候的那次落水差不多。他嗆了一口水,掙紮著朝壩上喊了一聲。那幾個農民仿佛沒有聽到,呆呆望著他,抽煙的還在抽煙,收拾東西的仍在收拾,似乎永遠也收拾不完。水天間的靜寂比紙還要白,像是一個人忽然失去了血色。於是他的掙紮成了一出冗長或短暫的獨角戲。挎包滑落在水邊。浪花麻木地拍打著他的臉。他的手發出孤響。等疲憊而灌滿了水的身體徹底地下沉時,他才仿佛聽到一個農民故作誇張地大叫起來。

他當然不知道,不久後,有一場“抗洪救災英模報告會”在全省轟轟烈烈地召開。報告團所到之處,都受到了熱烈歡迎。他的一位同事,在台上熱情謳歌他的光榮事跡,據說,這篇講稿經過了他們廳長的親自過目和修訂。廳長為自己單位出了這麼一位英雄人物而自豪。

責任編輯 衣麗麗

作者簡介:

陳然,1968年生。江西湖口人。在全國數十家刊物發表小說二百多萬字。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集《幸福的輪子》、長篇小說《2003年的日常生活》等。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新華文摘》《作品與爭鳴》等轉載。現供職於江西省文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