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紹衡坐著陪她也不說話。
許久,白晶晶開口問道,“哥,為什麼要去找她。我根本就不稀罕,我不稀罕她來看我。”
雷紹衡依舊是沉默。
白晶晶的聲音卻沙啞起來,“想她來的時候,她沒有來,現在我也不稀罕了。”
雷紹衡沉聲道,“珍姨走後的第二年,她回來過。”
白晶晶的睫毛開始輕顫,唇瓣緊緊抿著。
半晌,她又是問道,“後來呢,後來她為什麼沒有再來。”
雷紹衡道,“後來不知道。”
白晶晶咬牙出聲,“那現在呢?”
窗外是一片深濃的夜色,雷紹衡垂眸道,“現在她成家了,有丈夫,還有兩個兒子。”
忽然靜默肆意蔓延。
過了很久很久,白晶晶才微不可聞地“恩”了一聲。
馮珍並沒有立刻就離開,而是暫時住在了孟和平那兒。
連著三天馮珍都有來,她也不再進去,就在回廊裏坐著等。白晶晶也不去理會,卻是一步也不再踏出病房。蔚海藍則是每天都有來瞧瞧情況,她不好多說什麼,心中卻也是憂慮憧憧。陪著等了半天,沒有什麼動靜,她就要離開。
“夫人。”王珊喊住了蔚海藍。
蔚海藍扭頭望向她,以眼神詢問她有什麼事。
王珊有些為難,走到她身邊輕聲說道,“雷先生的手傷,好些天沒有換藥了。”
蔚海藍蹙眉問道,“怎麼沒換?”
“雷先生不讓人換,自己也不肯換。”王珊道。
“他在哪兒?”
“他在孟醫生的辦公室。”
蔚海藍就找到了那間辦公室,她並沒有進去,隻是站在外邊。過了一會兒,那扇門打開,雷紹衡隻身走了出來。她抬起頭,他一回頭,就互相瞧見了各自。蔚海藍低頭瞥向他的手,又回望向他,“你怎麼不換藥?”
雷紹衡默了下,“最近事兒多,忘了。”
“再忙也得記著換藥,不然傷口會發炎的。”蔚海藍道,“我不是對你說過麼,對自己好點。”
雷紹衡緘默不言。
蔚海藍微微有些無奈,“算了,反正我說的話,你也是記不住的。我正好有空,陪你去換藥好了。走吧。”
雷紹衡卻忽而問道,“那你為什麼對我好。”
蔚海藍已然轉過一半身體,輕聲說道,“我對身邊的人都一樣。”
可她沒有說,隻是因為怕下輩子不一定能遇見。
馮珍的出現,不知不覺中讓白晶晶起了變化。她親自煲了湯送來,讓看護拿進去給她喝。起初白晶晶是不肯喝的,隻吩咐拿走。後來孟和平來了,盛了湯擱在一邊,喝不喝都隨她。晚上的時候,碗卻已經空了。白晶晶說是她給倒了。但是馮珍卻溫柔微笑,捧著保溫瓶回去。
蔚家這邊知道白晶晶的母親來了,三夫人就又帶著蔚舒畫來道歉。
白濱在蔚家當司機的時候,馮珍也在蔚家當下人。蔚家給的薪水不錯,兩夫妻帶著兩個孩子,就住在後院。其實蔚家的後院,比起普通人家那也是不知道好了多少。院子又大又安靜,他們一家子都很滿意,於是就在蔚家住下了。
再後來那些事,就是兩孩子和蔚家那兩孩子鬧不太平。
特別是白晶晶和蔚家三小姐蔚舒畫。
蔚舒畫總來找白宇,白晶晶這邊就不樂意了。
孩子就是這樣,自己的那就是寶貝,誰也不許碰誰也不許動。
於是就成天哭鬧。
馮珍在前幾天見到蔚海藍的刹那,還沒有認出她,但是她又提到蔚舒畫,她就全記起了。或許這是連馮珍也沒有預想到的一天,長大後的白晶晶,依舊會和蔚舒畫鬧成這般。她更沒有想到,身份仍舊是沒變,還是她們,卻忽然間就換了位置。
三夫人拉著蔚舒畫,來到馮珍的麵前。
“阿珍。”三夫人也還記得她,便隨著從前的稱呼喊她。
馮珍急忙扶她到一旁坐,“三夫人,太久不見了。”
“時間過得太快,真的是太久不見了。”三夫人追溯往昔,感慨說道,“十幾年前,我們家舒畫就那麼小,晶晶那孩子也是那麼小。她們兩個就是一天不鬧一場不能省心,我當時就想時間過得快些就好了,她們就長大了,長大就不會這樣了。”
三夫人又道,“沒有想到她們現在真的長大了,卻鬧得更加厲害。阿珍,錯在我,在我們家舒畫,害晶晶變成這樣。”
馮珍不出聲了。
“舒畫,你還不快點跪下。”三夫人喝道。
蔚舒畫果然就跪了下來,因為她知道若是她不跪,那麼跪的人就將會是自己的母親。而事情追究到底,也是她惹的禍,對於馮珍,她確實愧疚,“珍姨,對不起,我向您道歉,請您原諒。”
站在馮珍的立場上,瞧見白晶晶被傷成這樣,她心中不忍。但是蔚舒畫這麼一跪,她心裏又柔軟起來。
三夫人站起身來,麵對著她道,“阿珍,孩子犯了錯,我這個當媽媽的也有錯,可是我真的沒有辦法,我不能見她坐十年的牢啊。阿珍,我求你了,原諒舒畫,對晶晶說說情,我也給你跪下了。”
馮珍立刻就扶住她,雙手相執,兩人眼中皆是含淚,“三夫人,您別這樣,我受不起的。孩子出了事,誰也不想的,誰希望會這樣。但是晶兒那孩子脾氣拗,我也是說不好的。”
馮珍又是扶起蔚舒畫道,“我隻能試試看。”
母*女兩趕忙道謝,攙扶著走了。
這天馮珍離去前,她進去見白晶晶。白晶晶正坐著梳頭,可是沒有鏡子,她梳得很淩亂。馮珍悄然無聲地來到她身後,白晶晶回頭瞧向她,望了她一眼,又自顧自梳著發。馮珍卻拿過梳子,靜靜替她梳頭,白晶晶掙了下,而後又慢慢沒了反應。
她溫柔的聲音傳來,“晶兒的頭發長了,梳個高高的馬尾,最好看了。”
記憶就那麼一下子被打開,白晶晶就覺得好像是回到了兒時,她還隻是六、七歲的模樣,她就每天替她梳頭發,綁成好看的辮子。她問她,自己是不是最漂亮的女孩兒。她就點頭,驕傲地說那是當然。
“真好看。”馮珍瞧了瞧她微笑說道。
馮珍默了下又道,“晶兒,媽剛才見過三夫人,也見過舒畫了。你們小時候就愛鬧,都不是當真的,媽知道的。”
“出去!”白晶晶喝道。
馮珍隻好放下梳子低頭離去。
可是這晚,白晶晶竟在她走後鬼使神差地走進了洗浴室。自從臉傷了以後,她就不曾照過鏡子了。就算是見到會發光的東西,她都不願意去瞧,就怕看見那傷疤。此刻她對著鏡子來瞧,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龐,其實還在疼,可怎麼忽然就覺得,其實臉上那灰黑的傷疤,也沒有那麼難堪了。
馮珍來了春城大概有一個星期了,家裏自然也開始催促。
一日白晶晶打開些門,就瞧見馮珍坐在外邊睡著了。她站在門裏邊,認真仔細地將她看個遍,好像要將過去這十五年裏,沒有來得及瞧見的全都在此刻補上,偏偏瞧著瞧著就覺得難過。她折進房裏,拿過一條毛巾毯又往回走。
可是一串鈴聲猛然響起,白晶晶腳步一止。
馮珍被驚醒了,隔著一扇門正在打電話。
她在門裏頭隱隱約約聽見她小聲說著,“我快回來了,哎,媽媽也想你們,你們聽爸爸的話,媽就快回來了……”
白晶晶掩上了門。
而讓人出乎意料的是,白晶晶主動提出了撤訴。
眾人詫異之餘,都鬆了口氣。
白晶晶沒有見前來感謝她的蔚家人,對撤訴的事情也並不多言。
但是蔚家人還是送來許多慰問品,以表歉意謝意。至於事後治療方麵,依著雷紹衡的財勢權勢,恐怕也不需要她們了。蔚舒畫再見到孟和平,兩人也是一句話也沒有再說,不過是對望一眼,如陌生人一般擦肩而過了。就在交錯的一瞬間,蔚舒畫喊了“和平”,但是孟和平沒有應聲。
白晶晶沒有了從前的活潑,隻對著孟和平說了一句,“我是因為你才撤訴的。”
孟和平點了頭,瞧著她的臉龐,這傷如同烙印刻在心裏,一生也忘卻不了。
事情總算是得以了結,眾人就要離去。
“你們回吧,我還有點事。”蔚海藍知會一聲。
蔚海藍方才有問過王珊,所以知道雷紹衡是去了門診那邊換藥。之前來過一次,所以她就很快找到了。她一出現在門口,雷紹衡正在上藥,那藥水塗抹在傷口上,之前太久不換,傷口果真發炎紅腫。他瞧見她,兩人也不說什麼,她就進來往他身邊自然一站。
護士嚷道,“你這樣不行,得掛個水。”
雷紹衡眉頭又皺起。
蔚海藍道,“掛吧。”
“不掛。”他態度堅決。
兩人就在這“掛”和“不掛”的問題上糾纏半天,護士也被弄暈了,蔚海藍憤怒說道,“護士小姐,別聽他的,你就給他掛,我會替你看著,今天不會走了,一定等他掛完再走。”
雷紹衡這才收了聲不再反駁。
沒有挪地方直接掛了水,蔚海藍瞥了他一眼道,“早就說過,你不聽。還有,這次的事,謝謝你。”
他別過臉去,故意不理似的,可嘴角卻微彎。
等到掛完兩瓶水,兩人就一齊離開。走下樓梯時,經過產房,就聽到了嬰兒的啼哭聲還有大人們迎接新生的歡樂聲。再走下一層,卻又有人哭得痛徹心扉,隻看見血肉模糊的人被推往太平間而去,家人追了一路,淚水也灑了一路。
蔚海藍膽子並不小,但是看到這麼血泠泠的畫麵,也有些受不住。
當病床推過他們身邊時,他的手卻將她拉近,輕輕拉她入懷,另一隻手就環過她的身體,護她在懷裏,寬敞的過道在一刹時變得狹窄,他的呼吸就在頭頂吹拂,她聞到他的味道,淡到不行,卻深入她的肺腑,無法消散。
他低下頭,在她耳邊低聲說,“好了,過去了。”
蔚海藍卻連他的臉都不敢再瞧了。
那一層樓梯處分道揚鑣,雷紹衡又喚住她,“小藍。”
蔚海藍站在下邊的台階抬頭,他站在上邊那麼高大。
他沉默片刻道,“那天我去找你,是想給你看個東西。”
蔚海藍問,“什麼?”
他又是微微一笑,“沒什麼,反正以後你也會看見。”
蔚海藍走出了醫院,而那大樓的回廊裏佇立著一道身影,正默默望著她漸行漸遠。
醫院向來是生離死別的地方,新生和死亡周而複始的上演。
如果明天就是生命的最後一天,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那麼又會說什麼。
那三個字不是輕易說說就罷的玩笑。
然而她不敢,不能,也不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