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充滿了悲情,李秘也有些不忍,卻又不知該如何去撫慰他,倒是朱翊鈞沒有太囉嗦,想來也知道自己精神不足,再不說的話,估摸著沒法子把話說完了。
“朕這身子是撐不住了,趁著還能動,想過幾日清閑日子,過得一些天,就會傳位給太子,你便是顧命之臣。”
“不過你到底是年輕了些,朕怕難以服眾,所以想讓你離開一些日子,你先去定陵給朕四處看看,太子登基之後,會召你回來,這欲揚先抑,也是慣用伎倆,朝臣該是能看得清的。”
朱翊鈞終於是沒有任何隱瞞,對李秘也是坦誠相告,不過李秘心中卻隱約有些不安起來。
“陛下龍體穩固,又何必說這些話……”
朱翊鈞冷哼了一聲,朝李秘道:“都這個時候了,難道你還要說些奉承話來騙我?我的時日不多了,你也不必遮掩。”
“太子懦弱,若沒有你輔佐,必然會被這幫狗官欺負,朕信得過你,你可不要讓我失望才是……”
許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朱翊鈞叨叨絮絮說了不少,竟都是掏心窩子的話,李秘也是默默聽著,不敢發表自己的意見。
正事終於是說完了,朱翊鈞才朝李秘問道:“軒妁會說話了?”
“是,整日裏不消停,吵鬧得很……”一提到女兒,李秘便洋溢滿臉的幸福,隻是此時笑容似乎不太合適宜,李秘也是瞬間冷下來。
朱翊鈞卻看得很開,笑了笑,朝李秘道:“如今你可否能理解朕的苦心了?”
朱翊鈞所謂的苦心,指的自然是對鄭貴妃和朱常洵的苦心,李秘想了想,到底是點了點頭。
“既是如此,那我就告訴你,朕並沒有殺他們,而是將他們安置起來了,這件事瞞不過太子,所以你要幫我保護她母子二人,可能做到?”
李秘聽得此言,也是皺起眉頭來,朝朱翊鈞如實回答道:“臣倒是樂意,隻是臣與娘娘福王的成念太深,隻怕他們不放心臣……”
朱翊鈞聽得此言,也是擺了擺手,朝李秘道:“那就是他們的事了,他們母子過慣了奢靡的日子,哪裏受得半點苦,待得他們辛苦了,便知道有人疼著是多麼寶貴了。”
朱翊鈞如此一說,也不再糾結這個問題,朝李秘招了招手,李秘走上前來,朱翊鈞附耳朝李秘說出了母子的藏身之處來。
李秘也是用心記了下來,不過聽朱翊鈞語氣,這也該是仁至義盡,對母子二人也是最後的恩典了。
朱翊鈞若不是早已心死,健康狀況也不至於惡化到這等程度。
一切事宜都交托完畢,已經是天黑,朱翊鈞也是累乏到了極點,竟是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李秘也是擔憂,萬一朱翊鈞在這個時候駕崩,麻煩也是不小。
好在守到天亮,朱翊鈞到底是醒了過來,精神倒是很矍鑠,掙紮著爬起來,朝李秘道:“今日我親自送你出宮。”
李秘哪裏敢如此,隻是朱翊鈞一味堅持,李秘也就上前去,攙扶著朱翊鈞。
當李秘碰觸到這位帝皇的身子,明顯感受到隻剩得皮包骨頭,仿佛稍稍用力一些,就會將他的手臂折斷一般。
雖然走得慢,但到底是走到了宮門前,朱翊鈞抬頭遠看,突然感慨道:“可惜啊,這大好河山,朕竟未曾出去瞧一瞧。”
其實他的腳一直有病,走路也不是很好看,更是不方便,到了這個節骨眼,就更是艱難,今番送李秘出來,已經是難能可貴,或許也想著自己再走出宮門來,看上一眼吧。
雖是大明的帝皇,但他卻一直與人相鬥,與張居正鬥,與文武百官鬥,對誰都不服氣,征討蒙古諸部,平定國內叛亂,援朝抗倭等等,他一直從不服輸。
可如今,他站在宮門前頭,往前一步,就出得宮去,他卻如何都再也邁不出這一步了。
雖然已經虛弱到了極點,他的身子也已經開始萎縮佝僂,可這身影卻仿佛比他身後的宮殿,還要高大,隻是搖搖欲墜,仿佛勉力支撐著的天柱,即將要倒塌下來一般。
這個從未示弱的帝皇,將他最後的虛弱形象,展現在了李秘的麵前,就仿佛在對李秘說,他歸根結底,也隻是個凡人罷了。
“走吧,去定陵給朕掃掃前路。”朱翊鈞如此說著,顯然也不想讓李秘看到自己悲春傷秋的狼狽。
李秘點了點頭,給他行了最後一禮,轉身剛要走,卻似乎聽到朱翊鈞在低聲說著甚麼。
李秘側耳一聽,也是心頭一緊,因為朱翊鈞說:“你不該再警惕我,而是該警惕太子殿下,因為我會死去,而他會成為新的皇帝……”
李秘感到吃驚,但也感到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