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寶玉
“我不是寶玉。”仲不止一次這樣聲稱過。
仲的確不姓賈，但他是個紅樓迷。工作之餘，仲自發創辦了一個“紅樓迷”民間論壇，根據《紅樓夢》原著分設“瀟湘館”“怡紅院”“蘅蕪院”等子版塊，儼然一個網絡版大觀園。論壇裏的大部分成員是女性，司職各個子版塊版主，每天發帖、回帖，把論壇打理得很是紅火。“怡紅院”由仲擔任版主，人氣最旺，所以姐妹們在論壇裏直呼他為“寶玉”。仲還不定期在節假日組織小型紅樓沙龍，現已成功組織了近十次活動。
熊也是紅樓迷民間論壇的一員，兼網絡管理員。熊和仲租了一個兩居室，仲單獨住一小居，熊和愛人住大居，相處得像一家人。
這天，熊在電話中告訴我：“仲住院了，剛做完手術，有空來看看我們的壇主吧。”
下班後我趕到醫院時，熊正陪在仲的病床跟前，剛給仲喂完米粥。仲見了我倍感驚喜，嘴角擠出一絲笑容。仲消瘦了許多，臉上掛滿了疲憊之色。
晚上睡不著，傷口隱隱作痛。仲靠在床頭，低聲說道：“昨晚做了好幾個夢，都是生生死死的夢。我還夢見我們論壇的姐妹們來看我了，一個個哭哭啼啼，還唱著黛玉的葬花詞，淒淒慘慘的。咳，假如原著中真的是寶玉先於黛玉去世，曹雪芹該會如何演繹下去呢？”
“別瞎想了。”我勸阻道，“眼下最緊要的，是養好你的身子。紅樓迷論壇，離不開你。”
“是啊，不感傷了，畢竟我不是寶玉。”仲慘然一笑。
聊到晚上九點多，熊送我離開醫院。熊告訴我，仲這次做手術，不讓論壇的姐妹們知道。連他的父親，仲都沒告訴。
仲初中畢業後就被招入部隊，一呆就是八年，去年剛轉業，隻身來到北京闖蕩。仲入伍的第三年，仲的母親去世，但他未能參加母親的葬禮。因為仲的父親隱瞞了這個噩耗，直到仲第二年回家才告知實情。仲因此憎恨自己的父親，認為父親沒有親情、人性，生生阻止了母子倆見最後一麵。直到現在，父子倆的關係也一直不好。
我剛回到住處，仲發短信詢問我是否平安到家。仲對論壇的姐妹們一貫如此細心、體貼。我報了個平安，洗漱後收到仲當晚發來的最後一條短信：“我昨晚還夢見我的母親了，她的墳頭散落著石頭，長滿了雜草。亂石生草，並非吉兆……”
關於《紅樓夢》，仲更喜歡《石頭記》這個名字。石頭是樓宇的根基，紅樓夢因石頭而來；石頭是大地的子女，也會做夢，雖曆經雨雪風霜，風吹日曬，仍巍然矗立，一夢千年，故而《石頭記》較之《紅樓夢》更為貼切、深刻。仲在紅樓迷論壇的這幾句解構，深得姐妹們讚許。
因為他的母親，仲對石頭有著更為刻骨的迷戀。
幾天後，仲出院了。我忙於工作，未能去醫院迎接。我遵守了我們的諾言，沒在論壇上公布仲住院的消息。
出院後第四天，仲邀請我去他家做客，說是有重要的事情相告。
熊張羅了一桌飯菜，還有一個生日蛋糕。仲和熊忽然關了電燈，對我唱起了生日歌。我竟然忘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我破例第一次喝酒，因為有這樣一群好哥哥。仲本想喝酒，被我們勸住，改喝橙汁飲料。酒過三巡，我的頭腦開始發暈，聽見仲說了一句：“過幾天我準備回家，和我爸過一個中秋。”
“挺好。”我打心眼裏高興，笑著說，“在家多陪家人幾天，晚點回來。”
“這一走，我就不回來了……”仲給我和熊各斟滿了啤酒，起身說道，“我們的論壇，以後就靠你們了。我老家不方便上網，但論壇不能解散，好多人需要它。”
“這幾天，我看完了新版《紅樓夢》電視劇，喜憂參半。不過，翻拍經典，畢竟是好事，至少圓了新一代年輕人的夢。”仲坐了下來，繼續感慨道，“在《紅樓夢》中，寶玉悲歎姐妹們一個個離他而去，現如今，我卻要離開你們這些‘紅樓迷’了……我這一病，想了很多，我終於明白我爸當年的良苦用心了。他現在也老了，我要挑起家的擔子。我想，這也是我媽願意看到的……”
我眼含著淚，一時無語。我終於相信——仲，真的不是寶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