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後來告訴我,母親當晚哭了大半宿,眼睛都哭腫了。

分家後,母親沒日沒夜地幹活,一人幹兩個女人的活兒。第二年秋天,父親在村委會學校當起了民辦教師,家裏的活兒也就幾乎由母親一人承擔。父親工資不高,但工作體麵,母親沒上過學,內心敬重有文化的人,所以母親非常支持父親,希望父親能教出一批批人才。幾年下來,兩人同甘共苦,齊心協力,日子過得越來越紅火,一點兒也不比伯父家差。

父親時常對我說:“咱們這個家,全靠你媽挑大梁。這些年,她不容易,很不容易啊……”

我小時候經常守在奶奶身邊,聽奶奶講各種稀奇古怪的故事。

奶奶經常在我麵前誇我的母親:賢惠能幹,肯吃苦,熱心腸,是村裏公認的能人、善人。奶奶告訴我,村裏人還給母親取了一個外號——新娘子。我第一次從奶奶口中聽說“新娘子”這個名字,覺得稀奇有趣,便纏著奶奶給我講“新娘子”的故事。奶奶沒答應,讓我自己去問母親。

當晚,我向母親追問“新娘子”的來曆,母親摸著我的頭說:“沒什麼可說的。乖,早點睡,明天還要早起上學。”

我不依不饒,一旁批改作業的父親扭頭說道:“因為你媽長得好看,像新娘子一樣。”

“別聽你爹瞎說。”母親微微一笑,給我蓋好被子。

父親起身坐到我的床前,跟我講起母親當年的那場婚禮。

母親的婚禮是在正月舉行的,空前熱鬧。倒不是婚禮的場麵多麼隆重奢華,而是參加婚禮的人數出奇的多。在當時那個年代,村裏誰家舉辦婚禮,隻給本姓族人發喜帖,外姓人自願赴宴。父母親結婚那天,劉姓族人都來了,而且村裏的外姓人也都不請自來,遠遠超出了奶奶的預算,以至於到了開飯時間,有些客人都沒位子入席。沒位子不要緊,站著吃也行,大家就是圖個喜慶,圖個高興。看來母親不愧是公認的善人,人緣極好。奶奶格外高興,趕緊臨時安排人到鎮上去請何師傅晚上來村裏放一場露天電影。放電影在當時是時髦的節目,這在王其塘村沒有先例。當晚,村裏老少圍坐在我家門前的空地上,一邊觀看《閃閃的紅星》,一邊交頭接耳,大飽眼福。唯獨伯母坐在屋簷下悶悶不樂,為自己結婚時沒有享受這樣的待遇而憤憤不平。第二天,有人拿母親開玩笑:“新娘子,什麼時候再結一次婚,再讓我們看一場電影?”從此,新娘子這個外號就流傳開來。

母親後來坦言,她非常感謝奶奶包辦了這場露天電影,這場婚禮,她將永生難忘。

我上初三那年,奶奶突然病倒了,高燒不退,身子非常虛弱。那一年,奶奶80歲,而爺爺已去世3年。為治好奶奶的病,母親到處尋醫,中醫、西醫樣樣試過,還時常一大早去當地有名的寺廟、道觀禱告。一個周六的清晨,天剛亮,我就聽見母親出了門。那天霧氣很大,母親去拜訪一位名醫的山路上摔了一跤,右腳踝扭傷,卻毅然前行,忍痛為奶奶帶回來幾付中藥,然後急忙燒火熬藥。

臨近奶奶80大壽,奶奶的病情有了好轉,臉上容光煥發。在母親的提議下,家人為奶奶張羅了一次壽宴,遠近的親戚客人如約而至,格外熱鬧喜氣。當天午飯過後,客人陸續散席,母親突然倒在廚房裏,蜷縮在地上,抱著肚子呻吟著,滿頭大汗。父親慌了神,趕緊把母親扶到床上,喂母親服下了幾片胃藥,可是,母親的疼痛並未消減,臉色蒼白,鐵青的嘴唇咬出了血絲。正巧有一位親戚是醫生,得知母親有慢性胃炎,見狀後叫人馬上送母親去醫院:“趕緊,可能是胃出血或胃穿孔……趕緊,晚了就有生命危險!”

確實是胃穿孔。搶救了兩個多小時,母親終於脫離了生命危險。

母親清醒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我以為就這麼走了……你奶奶的壽宴喜事,被我這病給攪亂了,我心裏過意不去啊……”

母親出院時,奶奶的身體硬朗了很多。剛回來那幾天,奶奶殺雞宰鵝,變著花樣給母親滋補身子。母親喝著奶奶熬的雞湯,眼淚簌簌地往雞湯裏掉。

四年後,我考上了一所重點大學,成為村裏第一個大學生。母親高興得一宿沒睡好。母親捧著錄取通知書,興奮地對我說:“這是天大的喜事,喜事衝晦氣,你奶奶的病一定會好起來。”

這期間,奶奶又病倒了,而且這次病得更嚴重。奶奶整天躺在床上,進食量驟減,大小便失禁,還不時說夢話。母親經常陪在奶奶身邊,喂她喝粥,替她更衣、洗涮。每天晚上最後一個入睡的人,必定是母親。

依算卦人的說法,奶奶這次凶多吉少,因為陰間的爺爺召喚奶奶去陪他。母親買回來一堆紙錢,還有紙電視、紙沙發、紙冰箱等各式各樣的祭品。傍晚時分,母親和伯母蹲在村口的岔路口,一邊燒紙錢、祭品,一邊和另一個世界的爺爺“對話”,懇求爺爺讓奶奶再活幾年。

接下來幾天,奶奶的病情未見好轉。就在全家近乎絕望的時候,奶奶忽然精神了許多,雖然仍然臥床不起,但已經逃離了生死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