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三秀
一
王其塘是一個偏僻的小山村,像一位深山隱者,幾乎無人知曉。在這個20戶人家不到的小山村,有一個名叫朱三秀的女人。朱三秀是村裏最後一位童養媳,她的老家距離王其塘村30多公裏。朱三秀的母親是個高產女人,在她之前已生了兩個女兒。她的母親一直沒有生下男丁,一直被族人瞧不起,於是每天求神拜佛,禱告上天讓她早日抬頭做人。後來,她終於產下一子,揚眉吐氣。第二年春天,朱三秀就以童養媳的身份落戶王其塘村。18歲那年,朱三秀正式結婚成家,膝下一兒一女;另產下一兒三女,皆因病夭折。
這件事是餘三秀告訴我的。當年,王其塘村口有戶劉家,財運亨通,但人丁不興旺,隻有兩個兒子,未得一女。偏偏女主人喜歡女孩,自從生下老二以後便未能懷孕。恰逢鄰村一媒婆遊說到劉家,說起朱三秀的身世,女主人當即就答應擇日和朱三秀的家人麵談。五日後,這門婚事就敲定了,以一百斤糧食、五十匹布料將朱三秀許配給了劉家老二。
餘三秀就是劉家的女主人,是村裏最後一個小腳女人。餘三秀出生於家規森嚴的大戶人家,在村裏年齡最長,之前的幾個小腳女人已先於她離開了人世。餘三秀離開人世時,享年85歲。
二
朱三秀是我的母親。
餘三秀是我的奶奶。
母親告訴我,她當年嫁到我家時還不滿4歲。我的奶奶第一眼就喜歡上母親,便讓母親和她同名,婆媳倆都叫“三秀”,這在當時是絕無僅有的。
母親後來回憶道:“我並不記恨我媽,當時家裏窮,養不起這麼多孩子,把我當童養媳送人是沒辦法的辦法。”這是母親的原話。童養媳是那個貧窮年代的產物,並不稀奇。母親並不知曉“產物”這詞的含義,她一輩子沒進過校門,但每次說起自己的身世,都頗有宿命的觀念。
奶奶一直把母親當幹女兒看待。母親的童年並不痛苦,盡管每天要幹不少活兒,但一日三餐有飯吃,有穿有住,在當時已經算是不錯的日子。9歲之前,母親每晚都睡在奶奶身邊。按照村裏的規矩,小孩最遲10歲就得獨居一室,女孩更是如此。女孩獨居的臥室,日後就成了閨房。那年春天,奶奶騰出一間朝南的寬敞的臥室,讓母親搬了進去。我就是在這間臥室出生的,在一個秋高氣爽的九月。
母親和父親從小就是好夥伴,可謂青梅竹馬。父親排行老二,從小身體羸弱,很少幹活。即使幹活,也是幹一些諸如放牛、挑水的輕活。其實,即使是這類輕活,隻要母親有空,就會從父親手頭搶過來,父親隻有跟在母親身邊轉悠的份兒。有好吃的東西,母親從來不吃獨食,總會給父親留一些。母親懂事早,從小就明白自己是童養媳的身份,和父親的關係自然就倍加親密。但我並不是未婚先孕的產物,母親沒和父親結婚之前,一直都是純潔之身。
我是奶奶最小的孫子,更重要的是,我是母親唯一的兒子,因而從小被大人寵愛。母親時常回憶道:“生下你那天,家裏放了兩掛長長的鞭炮,鞭炮響了十幾分鍾,你奶奶也笑了十幾分鍾。你奶奶把你當心肝寶貝,你周歲之後,就經常跟著你奶奶睡,連我這個當媽的都很少能陪你睡一張床,除非你鬧得凶,你奶奶才肯把你還給我。你奶奶對我們一家子都很好,經常照顧我們,你長大後一直要好好孝敬她。”
按照村裏的風俗,母親和父親成家後就得分家過日子,也就是說,母親和奶奶不再是從前意義上的一家人。伯父是家裏的長兄,伯父成家後,家裏的主心骨不再是奶奶,話語權和決定權逐漸轉交給了伯父。而事實上,真正的主人是幕後的伯母。當年召開分家會議時,我們一家子隻分得兩間臥室、一台縫紉機、幾畝田、一頭牛和一套耕具,大部分家產都分給了伯父家。
母親是個明白人,自然知道這是伯母的意思。母親不幹了,笑了笑,對伯父、伯母說:“哥哥、嫂嫂,我從小就在這個家長大,上山下田,什麼活兒都幹過,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我覺得這家分得有點不公平。”母親這是先禮後兵,擺事實,講道理。
伯父沒吱聲,埋頭抽著煙卷。
伯母終於發話了:“怎麼不公平了?你從小吃我們的,穿我們的,我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養大,你感恩道謝還來不及呢,如今卻覺得不公平了,你拍拍自己的良心,怎麼不公平了?!”
母親以笑相對,轉頭問伯父:“哥哥,你表個態吧。”
伯父還是沒言語,瞅了一眼對麵的爺爺奶奶。
爺爺是個吃齋念經之人,早就不操心家裏的大小事務。奶奶思量許久,抬頭衝伯父說道:“老大,當哥的就該有個哥哥的樣子,你們成家早,家底厚,日子過得一直紅火。老二呢,剛成家,三秀娘家那邊也幫不上忙,日後這家全靠他們兩口子了,所以,我覺得分家應該適當照顧老二一家子,再分給他們一台電視機、兩百斤糧食吧,錢多少也要分點……”
伯母欲再言語,見伯父瞪眼,隻好忿忿離去,甩下一句“裝可憐的童養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