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門不知該說些什麼,隻是眼睜睜看著楚息提起裙裾,對她一笑,走了上去。
她聽見粗俗的談笑聲漸漸遠去,心知清軍已走,想哭卻不敢出聲,隻能把指甲掐入手中,緊緊地抱著孩子。
孩子很乖,不哭也不鬧,隻是睜著懵懂的眼睛,看著她的眼睛裏流下一串串晶瑩的液體。
她知道,與她情同姐妹的楚息,再也不會回來了。
那天她睡著了,還做了個夢。連她自己都很驚訝自己居然還能睡著。她夢見從前院子裏的柳媽,虔誠地、一遍又一遍地對著神像叩頭,嘴裏念叨著:“阿彌陀佛!求菩薩保佑所有的好人平平安安。”柳媽不懂什麼高雅的修辭,隻知道用這種最簡單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心願。聽見她和楚息的笑聲,還回頭斥責她們:“你們懂什麼,這善惡之事,老天爺都一筆一筆記著哩。好人,都會得到保護的!”
得到保護是嗎?可是,先生,楚息,還有許許多多的人。他們都對我很好,他們都是好人,可是他們為什麼會死呢?
先生曾說,我的名字,是取自詩經中的“衡門之下,可以棲遲。”可是在這個亂世,哪裏還有衡門?哪裏還有可以休息的地方呢?
阿彌陀佛!求菩薩保佑,保佑所有的好人平平安安!
這幾天,每一分每一秒對衡門來說都是難耐的,漫長的、沿途的慘狀,她已不想去看。她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對於慘狀,曾有人做過如下的描述:
諸婦女長索係頸,累累如貫珠,一步一跌,遍身泥土……
衡門小心地在一個明顯已被搜刮過多次的房子角落坐下。不能被發現,一定不能被發現,這幾天拚命躲藏,不能在即將出城時功虧一簣。
……滿地嬰兒,或襯馬蹄,或籍人足,肝腦塗地,泣聲盈野……
城牆已破爛不堪,隻要能從那個缺口出去,就能渡過護城河,然後可以偷偷離開。
她靠著牆角,小心地向缺口移去。近了,更近了,她心中一陣狂喜,加速向前走去。這時她卻聽見有腳步聲漸漸逼近,是清兵嗎?可是這時已無法躲避了。她咬咬牙,抱著孩子,小心翼翼地爬上屋內的房梁,努力縮起身子。
有人進來了,一律的大辮子,嘰裏咕嚕的說著她聽不懂的話。過了片刻,大部分人都出去了,隻剩一個清兵在屋裏來回地走著。忽然,那個清兵似乎感應到什麼,抬起頭,向她所在的地方望去。
被發現了!她心中一陣冰涼,不由地摟緊了孩子。這時,她卻發現,在那個士兵的嘴角,有一道鮮明的疤痕。
那個人默默地看了看她和她懷中的孩子,張口想說些什麼,卻沒有說出口,隻是默默地轉回身,對她指了一個方向——一個安全的方向。
衡門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逃出來的。當她恢複意識時,她和孩子已經在城外一個暫時未被戰火侵蝕的地方了。
我們安全了,是不是?她刮著孩子的小鼻子,幸好孩子一直不哭不鬧。
國破了,山河仍在。但無論如何,他們還有信念,還有希望,還有做人的良知。隻要有這一念,他們總會有再見光明的一天。
衡門看向未知的遠方。她不會知道,就在不遠處,一位名叫朱瑛的反清義士正計劃著收複嘉定。她也不會知道,她仰慕的先生——黃淳耀,幾十年後連他敵人的後代康熙帝也不得不讚歎:“國士無雙雙國士,忠臣不二二忠臣。”她更不會知道,她腳下的這條巨龍或許正在沉睡,但是終究,會有醒來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