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喜林最終還是平靜地接受了這個安排。因為,剛剛和父親共同麵對的這次危險經曆,使他對猖獗的盜伐者有了深深的恨意,父親的傷腿,更讓他有了一種與盜伐者鬥爭到底的決心。他想到世世代代在這片山林守護的祖輩們,再想到違心地嫁給山民的兩個姐姐……他覺得,他,他的父親,他的祖父,他的家族,早已經與這片山林血脈相融、無法分割了。這片山,這片林,是他們整個家族的命。而他的家族,則是這片山林的魂魄。

風小了,雪卻越下越大了。大片大片的雪片輕盈地、無聲地落在地上,轉瞬之間,山白了,樹也白了,紛紛揚揚飄著大雪的天空也是白的。在一片白色的世界裏,那個黑色的人影更加醒目,更加無處藏身了。

悄悄地,喜林離那個人越來越近了。他猜得不錯,這個人確實是他的那個老對手。其實,喜林認識這個人。他就是病死在監獄裏的那個徐平原的兒子,叫徐敢。徐敢自十幾年前開始,就揚言要為父報仇,和喜林敵對到底。喜林曾被毀壞的瞭望塔,被砸爛的門窗和鍋碗瓢盆,一直懷疑是他幹的。最可氣的是,喜林辛辛苦苦地在山腳下培育的一片銀杏樹苗,足有二百多棵,在一夜之間被攔腰斬斷。事情發生後,喜林幾乎斷定是徐敢幹的,想報警抓他,但被父親攔住了。自從徐平原死在獄中,父親就變得沉默了很多,好像他真的成了殺人凶手。

父親對喜林說,你多辛苦一下,多起幾個大早,把損失補回來,抓人的事,一定要慎重。

喜林看到父親的眼神中少了很多的霸氣,多的是茫然和無奈,甚至還有乞求的成分。

喜林的心中也酸酸的,這麼多年了,父親還糾結在對徐平原深深的自責的愧疚中難以自拔。況且,父親不是饒舌的人,從來不提這事兒,不向任何人傾訴和釋放,隻是自己一個人默默地承受著這莫須有的殺人罪責。

徐敢正在用繩子往山下拖一棵碗口粗的樹幹。喜林想:怪不得後來聽不到聲音了,原來這家夥已經伐完樹,把樹頭樹枝也全卸完了。再晚來一會兒,他就得手了。

徐敢的身形和他的父親差不多,也是又矮又壯,一根碗口粗的樹幹,在雪地上拉起來竟毫不吃力。

喜林踩著薄薄的積雪,不遠不近地跟著他,接連下了兩道山梁,直到徐敢累得氣喘籲籲,坐下來休息時,他才突然大喊一聲:徐敢!

徐敢渾身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猛抬頭,見喜林已經走到麵前,嚇得爬起來就跑。但他忘了肩上的繩子,剛跑了兩步,就被繩子的反作用力拽回來,重重摔在了地上。他就地打了個滾兒,三兩把扯下肩上的繩子,爬起來繼續跑。

喜林不緊不慢地跟著他,邊追邊喊,徐敢,你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我認識你,你跑到家也會把你抓回來!

徐敢卻跑得更快了,他很快爬上一道山梁,消失在喜林的視線中。喜林緊跑幾步躍上山梁,徐敢卻不見了。真是奇了怪了,大白天的,周圍的樹也都光禿禿的遮不住人,一個大活人在眼皮子底下就蒸發了?

喜林正左顧右盼地邊下梁子邊尋找,忽然聽到一陣壓抑的呻吟聲。他循聲找過去,心裏不由一喜,這一下,徐敢是插翅難逃了。

原來,在這個山梁子的半截,有一個貯水池,夏天用來攔截山上的溪水和雨水,旱時用來澆樹、種菜。到了冬季,這個池子就沒有水了,但因為周圍的野草有一人多高,又較密實,不熟悉地形的人很容易掉進去。貯水池有兩米多深,四麵全是水泥抹的,光溜溜的連個抓手也沒有,人掉進去,外麵沒有人幫忙很難出來。

喜林悠閑地坐在貯水池邊的一塊大石頭上,看著徐敢癱坐在池底一聲接一聲的叫喚。這時候雪下得更加密了,喜林看到徐敢的頭發已經成了白的,就用手抹了一下自己的頭發,抹下了一手掌的雪。

徐敢不叫了,他背靠在池壁上,斜著眼睛,盯著喜林。

喜林說,甭看,這次你是跑不了了,我問你,你為什麼老是破壞山林?

徐敢“哼”了一聲說,你們家欠俺的,你爹欠俺爹一條性命!

喜林笑了,喜林說,你不愧是你爹的兒子,和你爹一個樣,又橫又不講理。

徐敢怒道,不準這麼說俺爹!

喜林說,要是說你爹欠俺爹一條腿,還算公道,你爹的性命,那是他自己的命。

徐敢說,已經落到你手裏了,你想怎麼樣吧?

喜林說,你都到了這一步,還用把你怎麼樣嗎?乘大雪還沒把路封上,我抬腿一走,明天早上你就成了冰棍了!

喜林在附近轉悠了一下,想找一件應手的家什。

徐敢以為真的不管他了,有些害怕了,變聲變調地大喊大叫起來,你不能見死不救啊!你快回來……

你問我什麼我都承認!

……救命啊……救命——

當他真的感到絕望了的時候,喜林才出現在池邊上。

喜林找來了一根長藤,他邊往腰上係邊說,我還以為你真的不怕死呢,是個軟蛋呀。

徐敢因為剛才叫得有些失態,這時再也硬氣不起來了。他乖乖地按照喜林的吩咐,將藤條係在了腰上,然後,再用雙手緊緊抓住。喜林將藤條用力在胳膊上挽了幾個圈,再次囑咐徐敢抓緊了,喊聲“起”,一用力就將徐敢提到了池子沿上,徐敢胸部以上已經出了池子,他忽然鬆開藤條,雙手摳住了池邊的一塊岩石。這一下,喜林猝不及防,身體失去了重心,先是摔倒在池子邊的斜坡上,接著滾落了下去!

這一下,把喜林摔得暈了過去……

喜林是被凍醒的,他睜開眼睛一看,自己的身上,已經積了一指厚的雪,而池子的上方,已經空無一人。不用說,那個徐敢,是棄他而逃了。他用雙手支撐著,先坐了起來,忽然覺得右腳根一陣劇痛。他試著想站起來,卻隻能用左腳著地,右腳一落地就痛徹心肺。

壞了,骨折了。他對自己說。其實,他知道自己是用“骨折”來自我安慰。他所麵臨的困境,遠比骨折嚴峻百倍。雖然他體格一直較好,擱在平日,他在這個池子裏爬出去的可能性,也就占三成。當下,池子的上麵全是雪,又濕又滑,自己又受了傷,若沒有外援,明天早晨他就真的變成冰棍了。

他從懷裏掏出手機,看了看,又放了回去。原本就沒抱什麼希望,這個地方從來就沒有過信號,他這樣做隻是一個習慣。

聽天由命吧。他縮在一個角上,狠狠地把衣服往身上裹了裹,盡量保持住體溫。他也累了,坐了一會兒,竟有了昏昏欲睡的感覺。他告誡自己,不能睡,要是睡過去,危險就更大了。但是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皮,像個瞌睡蟲般一下一下點著頭……就在他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時候,忽然聽到一種嚎叫聲由遠及近,這聲音不但短促,還很刺耳,並充滿著恐懼。他睜開眼睛,見徐敢驚慌失措地跑了過來,到了貯水池邊上,義無返顧地跳了下來。

喜林一下子摸不著頭腦了,問道,你瘋了?還是傻了?怎麼跳下來了?

徐敢臉上驚懼猶存,用手指了指上方,顫著聲兒說,狼、狼……有狼……

喜林抬頭一看,見他的老朋友——狼,耷拉著長長的舌頭,在池邊的草叢中露了一下頭,就攸然不見了。喜林心下一驚,是他的這位老朋友,把徐敢追回來的?這也太懸忽了,有些像小說了。或許,是徐敢見了狼,沒處可逃,隻能投奔他,因為在方圓幾十裏的山林裏,隻有他們兩個人存在。

喜林知道,他們必須盡快離開了,如果大雪封了山,後果不堪設想。他掙紮著用一條左腿站起來,靠在池壁上。

喜林故意說,徐敢,狼已經走遠了,我先把你托上去,你再用藤拉我上去。

徐敢把頭搖得像撥郎鼓,不不不……我先把你托上去,還是你先上。

喜林笑了,這個膽小鬼。

雪下得更大了,一陣北風加一陣北風,漸漸地有了尖嘯的吼聲。

在天地一片銀白的背景下,徐敢背著喜林,踩著已經沒腳的積雪,步履蹣跚地向山下走去。

後麵,一匹遍體雪白的狼,不遠不近地跟著他們。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