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夥”是一匹狼。也是喜林在山林裏見過的唯一一匹狼。

2007年的夏天,林場的同事小遲結婚,婚宴就在山下的林場大院裏辦的,林場所屬所有林區的護林員都參加了。那天,由林場領導主持婚禮,婚宴的氛圍空前的熱鬧。這些護林員們平時都分別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各自為戰,很難聚在一起喝酒,像這麼多人聚在一起,更是難得,所以,酒喝得很盡興。那是喜林有史以來喝酒最多的一次,散場的時候,他已經快站不住了。林場的同事勸他搭順風車回山下的家,乘機和老婆孩子團聚一下,明天一早再上山。但他上了倔脾氣,他的倔脾氣來自家傳,誰也勸不住。他倚仗著從小就走熟的山路,借著明亮的月光,歪歪斜斜地上了山。

喜林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羊腸小道上,越走越高,越高,山風就越爽。他索性脫下了上衣,擦了一把臉上的汗,然後將上衣搭在肩上,繼續往上走。走到一半路程的時候,他的酒勁就湧上來了,壓也壓不住,他彎腰吐了幾口,感覺好受了點兒,就繼續趕路。走了有百十米,酒勁再次上湧,他又吐了一次。這一次吐得有些難受,走得就慢了些。剛走出十幾米,就覺得背後有動靜。雖然喜林喝了很多酒,但因他多年的護林生涯,練就了一雙好眼力,一副好聽力,加上夜裏山中又靜,所以,他敏銳地感覺到了背後的聲音。他回頭一看,一個黑影,正在他剛才嘔吐過的地方趴著。他心下釋然了,是一隻狗,在吃他剛才嘔吐的東西。他放心地繼續往山上走,這一路,他又吐了五、六次,直到把胃裏的東西吐幹淨,才到了他山上的家。他又累又難受,到了屋裏,倒頭就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日頭已經在東南方向了。喜林睜開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一隻狗趴在床前,睡得正香。屋子裏酒氣熏天,喜林吸吸鼻子,酒氣竟是這隻狗身上散發出來的。顯然,這家夥昨天晚上一定是緊跟著喜林,喜林吐的東西,全進了他的肚子,跟喜林回到家,它也醉倒了。喜林踢了它一腳,它動了動,繼續睡,看來,醉得不清。喜林不再管它,就到灶屋裏熬小米稀粥,烙饅頭片兒。直到喜林做熟了飯,吃完,回到臥室裏,那個家夥才睜開了眼睛,眼神有些恍惚。看到喜林,它動了動,剛爬起來,就又趴下了,看來,酒勁還沒有完全下去。喜林罵道,你傻呀,不能喝還硬撐!喜林將剩飯盛到一個盆子裏,放在它的麵前,說,喝點稀粥吧,醒醒酒,以後別這麼沒出息!那家夥吃力地抬起頭,伸直脖子,將嘴插到稀粥裏,先試探著喝了幾口,然後就大口喝了起來,不到一袋煙的工夫,半盆粥就喝光了。喜林將吃剩下的兩片饅頭片兒也扔給它,它也毫不客氣地吞了下去。喜林輕輕地踢了它一腳說,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滾吧!那家夥奮力爬了起來,歪歪斜斜地往外走,幾次差點兒摔倒,但都挺住了。這時,喜林才驚出了一身冷汗,這哪裏是狗呀?這是一匹狼!粗大的尾巴拖在地上,擺來擺去,像把掃帚。那匹狼走出了屋子,回頭看了喜林片刻,眼光很柔和。那一刻,喜林釋然了,這匹狼,不會對自己造成任何威脅。從此,這匹狼就經常出現在這片山林裏。有時,是在喜林巡山的時候,他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麵,像個忠實的保鏢。有時,他也光臨喜林的家,在離門口十幾米的地方,蹲著。這時,喜林往往給它拿點兒饅頭或稀飯,有肉的時候,喜林也扔給它一塊。它好像很容易滿足,吃完就走。但它從不進喜林的門。喜林午睡的時候,因為貪圖涼快,從不關門,它仍然在門口十幾米遠的地方蹲著,一直等喜林醒來,他才不聲不響地轉身離開。幾年下來,喜林和這匹狼之間秋毫無犯,並始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關係。喜林知道,他們之間雖然已不存在互相傷害的念頭,但要達到完全信任,還需要時間。

喜林感覺臉上涼涼的,不知何時,雪零零星星地下了起來,地麵已經被打濕了。

喜林調了調望遠鏡,將視線慢慢地放遠,目光透過望遠鏡的鏡頭,掠過一叢叢的林子,一個個的山梁、山崗,搜尋著可疑的目標。終於,他的目光鎖定了雲霧峰上,鎖定了層層山林間一個移動的黑點……

喜林連溜帶跳地下了瞭望塔,然後,抄一條近路,向雲霧峰奔去!

喜林小時候聽評書,經常聽到“望山跑死馬”這句台詞。但他始終不明白這句話的含意。自從當上護林員,他才越來越感覺到這句台詞的深刻和準確。在這莽莽的沂蒙山脈中,有時,他看到山巒間有一個人影,那個人影好像離得很近,就幾百米的樣子,可要走到那個人的身邊,並不是容易的事兒,幾百米的距離,有時要下山穀、攀山崖,橫豎上下的拐幾十個彎兒才能抵達。

但是,走山路,“熟”是一寶。在這片山林中,喜林要去哪個地方,總能找到最近、最好走的路線。長年的巡山生涯,也鍛煉了他一副好體格。他壓抑住內心的激動,以最快的速度趕赴雲霧峰。因為,就在剛才,他從望遠鏡裏看到的那個人影,是那麼的熟悉。那個身影,已經在這片山林轉悠了十幾年了,是他的一個老對手了。這是一個不好對付的對手,又精又滑,好幾次在喜林的眼皮子底下溜掉。喜林一直暗下決心,有朝一日,一定要抓他個現形。看到他的瞬間,喜林忽然感覺到,這個日子就在今天。

喜林的一聲大喊,使三個盜伐者和父親都吃了一驚。

三個盜伐者還沒有反應過來,父親先急了,笨蛋!你回來幹什麼!

喜林將手中的鐵銑往高處舉了舉,誰敢動俺爹,俺就拍死他!

父親罵道,傻小子,快滾!滾到山下報信去!

三個盜伐者見來者是個未成年的孩子,都鬆了一口氣。他們互相使了個眼色,慢慢向喜林包抄過來。

父親見事情不妙,一邊拚命掙紮,一邊大聲喊,喜林,你要是我的兒子,就要聽我的話,趕快跑!

父親如雷般的吼聲使三個盜賊都哆嗦了一下,停了下來。他們不知所措地互相看了幾眼,都麵露驚慌。

絡腮胡咬了咬牙說,事情到了這一步,要想保全我們自己,隻能把他們爺兒倆都滅了,否則,我們誰都跑不了。

父親一聽,眼珠子都紅了,他全力掙紮,繩子被掙的嚓嚓作響。

父親咬著牙說,喜林你聽著,記住這三個人的樣子,快跑吧!你跑得越快,你爹就越沒事!

喜林想,這三個盜賊已經知道被我發現了,我現在跑,他們應該不敢再傷害父親了。

喜林揮了揮手中的鐵銑說,我已經記住了你們的樣子,我這就下山通知林業公安封山,你們一個都跑不了。說完,扔下鐵銑,轉身就跑。

絡腮胡子急道,你們還愣著幹什麼?追呀!

瘦高個說,他靈得像個猴,咱哪追得上呀。

絡腮胡氣道,你們這倆廢物!看著這個,我去追!

絡腮胡拚命在後麵追了上來。

喜林憑借從小就跑山路的優勢,再加上路熟,一會兒就把絡腮胡遠遠地拋在了後麵。

那一次,是喜林擁有生命十五年來跑得最快的一次,他跑到山下的公路邊上,回頭再看,那個絡腮胡子根本沒有跟上來。他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後沿公路跑向林場。林場的人都出去巡山了,隻有一個值班人員,他用電話向林業派出所報了案,然後顧不上休息,沿來路向山上跑去。

當喜林再一次看到父親時,他的汗水已經將衣服全部浸透,整個人像從水裏撈出來的,都快虛脫了,他來到捆綁父親的樹前,像一癱泥,軟在了父親的腳下。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掙紮著,拽著父親的衣服、攀著樹幹爬起來,艱難地為父親解開了繩子……

自始至終,父親沒有說一句褒獎喜林的話。父親沉默著,待喜林費了好大的勁兒解開繩子,父親才說了一句,回家再說。

從父親的表情上,喜林看出了不妙,父親回家後可能要找他算帳。盡管他在這件事情上做出了最大努力,事情的結局也不錯,但是,畢竟他違背了父親最初的命令,這對於一向倔強的父親來說,是絕對不允許的。要不是那個意外,喜林真的不知道父親會怎樣懲罰他。

那次意外就發生在父子倆下山的路上。

父親後來才對已經結婚生子的喜林說起那次事件中他所不知道的故事。那次喜林從山下返回來時,三個盜伐者剛剛離開。為了怎樣“處置”父親,他們三個人爭吵不休,耽誤了一些時間。絡腮胡的兩個同夥,堅決不同意他傷害父親,他們認為這樣就把事情弄大了,真要抓住是要被槍斃的,他們覺得不值。事實證明這兩個人是對的,後來他們都落網了,如果真的殺了父親,他們一個也活不了。絡腮胡一個人占少數,雖然不甘,但還是同意了,他惡狠狠地看了父親幾眼,就隨兩個同夥逃跑了。

那次意外是絡腮胡一手造成的。他剛剛離開,就看到喜林回來了,於是,他悄悄尾隨了他們父子倆,找機會將一塊大石頭掀了下來。當時,喜林已經累得頭暈眼花,根本就沒有聽到石頭滾落的聲音,是父親,在危急關頭,將他推開了……父親的右腿,卻落下了終身殘疾。

絡腮胡被判刑十年,喜林也終於知道了絡腮胡的真實姓名,他叫徐平原,就住在雲霧峰下的徐家集村。他的那兩個同夥,也都得到了拘留、罰款的處罰。令人意外的是,徐平原僅坐了一年多的牢,就病死在了裏麵。

父親的右腿殘了,再也不能巡山了。他找到林場領導,要求提前退休,讓喜林接班。林場領導們研究了一下,一致同意了。這件事對於喜林來說,有些意外。他本想去讀中專,畢業後像個城裏人一樣,穿著幹淨的衣服,體體麵麵地上班。他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長大後要步父親的後塵,長年在這深山老林裏與山、與樹、與盜賊打交道。喜林對護林員的生活太熟悉了,這一年,他雖然隻有十五歲,卻隨父親經曆過他這個年紀的孩子不該經曆的苦難。喜林十歲那年的冬天,放了寒假後,他天天陪父親巡山,也陪父親在山上住。有一天晚上,大雪從天而降,一夜之間就封了山。此後的十幾天,雪一直斷斷續續地下著,積雪越來越厚。雪停了以後,因為氣溫低,雪一直不化。足足兩個多月的時間,爺兒倆下不了山,山下的人也上不來,他們先是斷了鹽,後又斷了油,最後,連糧食也斷了。林場的領導想盡了辦法,也無法進山。後來,林業部門向武警部隊求助,請求借用直升飛機上山救人。當武警到達時,父子倆已經餓了三、四天,都奄奄一息了。事後每想起這一段,喜林仍然心有餘悸。至於夏天,遇到連陰雨天氣,三、四天下不了山是常有的事。有時火柴、柴禾都受了潮,連續幾天生不了火,爺兒倆就隻能吃長了毛的涼煎餅充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