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方
1
蛇醫紀坤背負藥蔞,手提藥箱踏入丁鎮的那天,正是個難得的好天氣。藏匿多天的日頭拱破淡淡的雲層,將金黃色的光亮均勻地灑在煥然一新的鎮街上。形形色色的人在街道上走動著,透一口新鮮空氣,晾曬著身上積了多日的黴潮之氣。
紀坤邁著穩健的步子來到丁鎮最繁華的十字街口,輕輕放下藥箱和背簍,在一棵洋槐樹下擺開一個八仙桌般大小的地攤。
紀坤就近在小飯攤上吃了兩個火燒,喝了一碗豆漿,臉上的疲憊之色減輕了幾分。他從藥箱裏取出幾粒像牛眼大小的、烏黑的藥丸,整整齊齊地擺在攤布上。然後,他又取出一麵紅布幌子,掛在洋槐樹的枝杈上,幌子上書幾個頗剛勁的柳體大字:紀氏蛇藥。
一袋煙的光景,紀坤的地攤周圍就蹲滿了人。他站在攤子後的蛇蔞與藥箱之間,微低著頭,期待的眸子中充滿著自信。
紀坤是先看到移近的兩隻穿著舊皮鞋的腳,順著腳看上去才看清了那人。那人歪戴著一頂舊禮帽,帽沿下是一張猴子屁股似的紅臉,刀削般瘦。他大模大樣地走到紀坤的地攤前,用腳踢了踢攤布問:“喂,賣藥的,知道占的誰的地盤兒嗎?”
紀坤漠然地盯著他的瘦紅臉,微微搖了搖頭。
瘦紅臉霎時罩上了一層黑氣。他用雙手輪換著挽了挽袖子,然後將袖子擼到腋窩處,露出赤裸裸的一雙細胳膊。他做這些動作的過程中,雙眼挑釁地盯著紀坤。見紀坤毫無反應,他猶如離了水的大蝦般揮舞著兩條細胳膊,尖聲叫道:“這地塊兒全是老子的!快把地皮錢交上來!”
紀坤冷冷地說:“我自家的肚子尚填不飽,哪有閑錢孝敬你?”
瘦紅臉便彎下腰,抓住攤布的一角,歪著頭問:“交不交?不交本大爺這就給你行行規矩。”
紀坤不說話,他以極快捷的速度掀開背簍的蓋子,探手入內,抓出一條尺把長的紅花蛇,隨手扔在攤布上。那蛇好似精通人性,落地後即前身立起,吐著鮮紅的信子向瘦紅臉撲去!“呀——”瘦紅臉怪叫一聲,跳了個高兒,然後倉皇後退了幾步,紅臉霎時血色褪盡,變作慘白臉了。
紀坤不失時機地一伸手,抓住蛇的尾巴,將它扔回蛇簍,然後輕鬆地將攤布重新拽平,把瘦紅臉弄亂的蛇藥重新擺放整齊。
瘦紅臉緩過神來,紅著眼睛又衝上前來。紀坤不慌不忙地又從背簍內拽出一條蛇。剛衝到攤布前的瘦紅臉便“嗖”地一聲退回到圍觀的人叢中,引來了一片哄笑聲。瘦紅臉站在人叢中,不必再耽心蛇的威脅,便又尖著嗓子吼道:“小子!甭跟大爺對著幹,咱走著瞧!”
人越聚越多了。有幾個蹲在攤前,仔細地瞅著攤布上的蛇藥,不時地詢問著,紀坤不厭其煩地給他們解釋著。
當有人正想掏錢買藥時,縮在人群後的瘦紅臉忽然尖叫道:“大家別信他的,這小子是個騙子!大爺用過他的藥,差點兒要了我的老命……”
掏出錢來的幾個人便疑疑惑惑地看著紀坤,又看看地攤上的蛇藥,把錢放回了懷中。
瘦紅臉幸災樂禍地吹起了口哨。
紀坤冷冷地笑了笑,“刷”地一聲將左臂上的袖子擼上去,露出一條疤痕累累的胳膊來。他將右手探入背簍內,拽出一條土灰色的禿尾巴蛇。
“地皮蛇!”
“蝮蛇!”
“毒蛇!”
人群嘩然,人們紛紛叫出這條蛇的幾種名稱,並都後退了幾步。
紀坤猛將蛇放在裸露的左臂上。蛇惡狠狠地在上麵叮了一口!
“啊……”眾人不約而同地驚呼了一聲。
不消片刻,紀坤左臂上的傷口便腫起來,並逐漸發黑,在日頭下閃著烏溜溜的光。
人群靜下來,過往的行人也紛紛聚過來,圈子越來越大了。瘦紅臉那黃黃的眼珠也看得發直。
紀坤從藥箱內取出一把銀亮的牛耳尖刀,輕輕割開黑腫的傷口,便有一股黑黑的濃血流下來。紀坤用右手的食指和二拇指在傷口周圍捏了一圈,將濃血擠盡。然後,他從攤布上拿起一顆草綠色的藥丸放在一隻小巧的銀碗裏,又從腰間取下水壺,往碗內倒了幾滴水,並用手將藥丸子捏成扁狀,小心地敷在了傷口上。紀坤不慌不忙地做完這些,將左臂微微舉起,展現在人們的麵前。
人們都靜靜觀望著,明朗的陽光使他們都眯起了雙眼。
在眾目睽睽之下,紀坤左臂上的腫塊在一點一點地縮小,最後終於與其它部位相平了。傷口處隻留下了兩排細小的牙印,膚色紅潤適中,與其它部位無異。
寂靜的場麵於突然之間被打破,人群激動起來,紀坤周圍的圈子越縮越小,有人爭著察看紀坤的傷口,有人急切地詢問蛇藥的價格,瘦紅臉乘人不注意,悄悄溜走了。
紀坤臉上平靜如水,毫無得意之色。洋槐樹上的紅布幌子隨風“撲啦啦”抖動起來,“紀氏蛇藥”幾個大字晃著人們的眼睛。
2
丁鎮是一座三麵環山,一麵靠水的古鎮。山裏草木茂密,雖沒有虎豹豺狼,毒蛇卻極多。千百年來,丁鎮的幾千戶居民幾乎家家戶戶都曾有人喪生蛇口。人們雖絞盡腦汁研究治療蛇傷的良藥,卻一直未能遂願。居民們便隻能以防為主。而毒蛇這種東西是令人防不勝防的。人們在山間的小路上行走,盡管小心翼翼,仍難免被草叢中或石縫裏突射而出的毒蛇咬傷。有些膽大妄為的毒蛇還遊進村子裏,分布在牆洞和臭水溝裏,有的竟鑽進人的被窩,使丁鎮的人們至今還保留著臨睡前抖被子的習慣。人們隻要被蛇咬了,非死即殘。若咬在上身的某個部位,如頭部、胸部,那就隻能等死,毫無幸免的可能。若咬在胳膊或腿上,則及時用布條勒緊傷口以上的部位然後拚命往外擠壓毒汁,如不見效,就得截肢,落個終生殘廢。也有一些人被蛇咬了胳膊不願往下截,想僥幸混過生死關,而最終卻隻能落個命喪黃泉的結果。因為這些緣由,紀坤進入丁鎮不到三天,就驚動了整個鎮子,所帶的藥很快便被搶購一空。紀坤不但所攜的蛇藥極為靈驗,對治療蛇傷更有一套精湛的技藝。他既能通過傷口的症狀看出蛇的種類,又能根據傷口牙印的深淺推斷出行凶者是公蛇還母蛇,是出洞蛇還是進洞蛇。這些技藝折服了丁鎮的所有居民,一時間人們幾乎把紀坤奉為神明。後來的幾天裏,紀坤每天都下午進山采藥,晚上配製,第二天上午拿到十字街去賣。一個晚上配製的蛇藥,往往半個時辰便被搶購一空。
3
紀坤是賣完藥後回客店時再次邂逅瘦紅臉的。
瘦紅臉是丁鎮的首富霍雲通的管家,平日裏是個沒人敢惹的茬兒。但今天的瘦紅臉一改前幾天的蠻橫,遠遠地看到紀坤後,搶先幾步一揖到地,然後將笑堆滿在猴子屁股般的臉上說:“紀先生,您今天可要發財了!我奉霍老爺之命,在此恭候您多時了。”
紀坤頗感意外地打量了一下瘦紅臉:“我與霍老爺素不相識。”
“可我們霍老爺久聞您的大名,想請您到府上喝杯茶。”
“萍水相逢,還是不必叼擾了……”
“哎,我說紀先生,霍老爺吩咐小人的事,如請您不到,小人可吃罪不起,還請紀先生賞光。”
紀坤猶豫了片刻,便跟在瘦紅臉身後,走進了霍雲通的深宅大院。
霍雲通的祖上曾有人做過明朝知府,後因官場失利而辭職還鄉,用為官時積攢下的金銀做本,在丁鎮大置田地,並開了一家“濟生堂”藥鋪,家境日益發達起來。在以後的數百年間,霍家能人輩出,使家財與日俱增,一代比一代興旺。到了霍雲通這一輩上,因為連年災荒,田地顆粒不收,又加之戰火連綿,藥鋪生意也逐漸蕭條了。霍雲通眼見輩輩都有進展的家業在自己手裏日漸衰敗,不免終日鬱鬱寡歡,一直苦思冥想著興家旺業的路子。
紀坤坐在霍府客廳的賓位上,和霍雲通相互打量了片刻。霍雲通身材頎長,臉頰削瘦,頭頂光禿禿的一片不毛之地。額下一雙與臉型很不協調的顯得冷峻而機警的大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