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琴聲(3 / 3)

一轉眼,老溫在鄉政府混了近二十年了。他前後經曆了四屆領導,按資曆,是“四朝元老”了,但他始終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一批批的年輕人都得到了提拔、重用,從“小某”變為“某長”,像羽翼豐滿的小鳥般飛出了鄉政府大院,去更加廣闊的天地展示才華了。而老溫還是文化站長,還是“臨幹”。老溫每想到這些,便有些忿忿不平。後來的幾年,他經常思考自己的命運,思來想去,最後他總結出一條原因:是文化站害了他。因為全縣的文化站長都沒有轉正,所以他也就沒有機會轉正,他轉不了正,提拔重用的事兒就與他沒有關係。想明白了後,他開始憎恨文化站,也憎恨“文化站長”這個職務。以前,向陌生人介紹他是“鄉文化站的溫站長”時,他還有幾分得色。後來,他就不願意再聽這個話兒了。我到市裏一家新聞單位工作後,他來看我,我安排了幾個同事陪他吃飯,他事先一再叮囑我,要向我的同事介紹他是鄉政府的,別提“文化站”這仨字兒。我說,如果人家要問你在哪個部門呢?他想了想說,就說是鄉黨委辦公室的吧。老溫始終認為,鄉黨委辦公室是個很肥的部門,不但可以經常接觸上層領導,還有可以公款抽煙喝茶喝酒之類的實惠,所以他就覺得在這個部門工作比在文化站體麵得多。

後來,老溫還真如願以償地坐進了鄉黨委辦公室。王秘書出了車禍,被搶救過來後,卻再也上不了班了。那時正是三夏大忙季節,鄉幹部一個蘿卜一個坑,想抽出一個人來還真不容易,況且,黨委辦公室這個地方一天24小時不能離開人,必須找一個白天黑夜都能夠盯在那裏的人。鄉領導思來想去,覺得這事兒非老溫莫屬,他不但可以長期盯在那裏,還可以應急寫點兒材料,於是,老溫稀哩糊塗幸福萬分地被鄉長領進了鄉黨委辦公室。那一段時間,應該是老溫一生之中最為風光的時候,他再也不用喝“二道子茶”了,再也不抽“毛找”了,喝酒的檔次一下子上升到了十幾塊錢一瓶的“禹王亭”特釀。因為這些東西都在黨委辦公室的倉庫裏,現在由老溫統一支配了。還有電話,除了班子成員進來打電話如入無人之境,一般幹部來打電話,都得和老溫說一聲,老溫,我打個電話。老溫平生第一遭嚐到了被重視被尊重的滋味,更加深刻地感受到文化站和黨委辦公室的天壤之別。這時候的老溫再招待客人,那就不是兩個菜的問題了,他會和以前的王秘書一樣,背著手踱到食堂裏,大大方方地點上六個菜,然後對食堂的掌勺老劉說,做完後送到接待室。這鄉黨委辦公室就兼著迎來送往招待來客的職責,有誰會去問今天這事兒是公事還是私事兒呢?即使是領導安排的,誰敢擔保就一定是公事兒呢?所以,這事兒絕對沒人打聽,也不敢打聽。老溫的級別一下就上去了,和領導一樣可以安排自己的朋友享受公務接待了。在那一段難忘的時光裏,老溫整天像生活在夢裏,感覺到不真實時,他就咬一下自己的胳膊,讓疼痛來證實幸福時光的真實存在。

就在老溫沉浸在黨委辦公室帶給他的幸福之中時,一個更大的驚喜襲擊了他——縣文化局來了電話,縣裏要給他們這一批文化站長“轉正”了,隻要填了表,通過了文化考試,不久就可以轉為正式國家幹部了。老溫喜極而泣,覺得蒼天有眼,終於讓他等來了時來運轉的時候。他找人替了半天的班,到縣文化局拿回了一張表格。表格極簡單,無非是一些個人基本情況,從業經曆,曾獲得的榮譽等等,老溫半個小時就填完了。在“工作單位”一欄中,老溫毫不猶豫地填上了“××鄉黨委辦公室”,因為現在老溫覺得自己就是鄉黨委辦公室的人了。

老溫填完表後不久,鄉黨委辦公室調來了一位新秘書,老溫又回到了文化站。雖然老溫對這一天的到來早有預料,但還是像個失戀的小夥子般垂頭喪氣了好久。好在,他還有“轉正”這件大事支撐著。哪知,幾天後,老溫從其他鄉文化站長的口中得知,“轉正”考試已經結束了。老溫得知這個消息後,十分震驚,因為他始終沒有接到過考試的通知。他騎上自行車,幾近瘋狂地奔到縣文化局。縣文化局長攤了攤手說,老溫,這都是你自己弄的,我們也沒辦法,我們這次是文化站長轉正考試,你填的單位卻是“黨委辦公室”,這就不符合轉正條件了,既然鄉政府已經擅自給你調整了工作,那轉正這件事兒就讓鄉政府給你解決吧。從縣文化局回來後,老溫就病倒了,這一病,老溫就沒有再爬起來。他先是高燒不退,在鄉衛生院輸了幾天液不見好轉,就轉到縣醫院,經過全麵的檢查,竟然是肝癌。

老溫的家境一直不好。他二子一女,大兒子腦子活絡,二十出頭就做起了大生意,結果賠得負債累累,為躲債,他把兒子留給老溫的老婆也就是自己的老娘,領著自己的老婆出外打工了,十幾年來一直杳無音信。二兒子天生木訥,也找了個腦子隻有一根筋的老婆,小兩口和老溫的老婆守著幾畝責任田一直過著緊巴日子。小女兒還正讀中專,隔三差五地就要向老溫要生活費。老溫這一查出病來,對家庭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了。我去看望他時,老溫用直勾勾的眼神緊緊地盯著我問,你說,人這一輩子的命運,真的是前世注定嗎?我歎了口氣,點了點頭。老溫便猛然將頭別到了一邊。我看到他的眼睛已經濕潤了,就安慰他說,老溫,這世上活得不如你的大有人在。他聽了,下意識地直了直腰杆,然後轉過臉來說,是呀!咱這是比下有餘呀!咳,我這屋裏太嗆了。就雙手揉眼。

老溫動了手術後,在家調養了一段時間,仍然回文化站上班了。鄉政府不再安排他任何工作,他便終日在屋內拉二胡,養病。鄉政府大院內一天到晚都飄揚著他斷斷續續的琴聲。整日籠罩在這琴聲中,很多人煩,在心裏暗暗罵娘,但無奈,有誰會在這個時候去惹老溫呢?一日,當地一位在京城走紅的樂壇明星回鄉省親,來鄉政府落腳,那明星下了車,就聽到了老溫的琴聲,他停下來聽了聽,問,誰在拉琴?真見功夫呀!鄉長忙說,是我們這兒的一位老同誌……您後麵請。拉拉扯扯地把明星讓到後院,明星在前呼後擁的人群中,不斷地回首,留戀的目光在文化站的門口掃了又掃。

在一個月光如水的靜夜,老溫的琴聲飄出了屋子,飄出了鄉大院。琴聲在月光下也變得清澈透明了,它低沉、婉轉、飛揚、激越,伴著月光傾灑在大地上、樹木上、房屋上,街道上……凡有月光的地方,就有了琴聲。人們大都躲在人聲嘈雜的屋子裏看電視、喝酒、打麻將,這琴聲就更加地超凡脫俗,輕盈欲飛……看門人老張的那條雜毛笨狗在月光下撲來撲去,笨重的身影和著那琴聲竟有了幾分韻致。忽然,琴聲嘎然而止,狗瘋了般在院子內奔跑著、狂吠著,一直折騰到天亮,才虛脫在鄉政府門前。

沒有了琴聲的鄉政府終於讓人們覺出了異樣,有幾個人跑到老溫的屋子裏,發現他坐靠在床頭上,已經停止了呼吸。他的那把二胡,也雙弦俱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