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你怎麼能這樣想,時代不一樣了。沒有煤礦,就沒有拉薩的今天,更不會有你的出生。”
蕭斌見我生氣,趕緊轉移話題:“賀一鵬就在附近的,我打電話喊他過來吧。爸,讓他來看看您。”說完,他見我保持沉默,就拿起手機打起了電話。
不一會兒,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出現在眼前。看著眼前這張臉,我想起那一年去北京的時候見到的他父親的樣子,對,就是這個樣子。逃離礦區的那一年,還是毛頭小夥子,如今,他也雙鬢微白,步入知天命之年了。
“老領導,多年不見,身子骨還很硬朗啊!”
“賀一鵬啊?!”
“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見到您……”
“來了就是客,快倒茶。”
“我現在叫賀鵬程。那年出了事後,我就改了名字去當兵了,好多年沒人叫我賀一鵬,唉。您還在為我當年所犯的過錯而恨我嗎?”
“我一個行將就木的人了,無所謂恨與不恨了。恨能咋樣,不恨又能咋樣?我們也許能獲得別人的諒解,卻難過良心這一關,你為良心贖罪也差不多該夠了。”
“如今我事業有成,才有顏麵來見您。這些年來,我的婚姻生活一直很不順,結了4次婚離了3次婚,卓嘎的影子始終鑲刻在我腦海裏揮之不去。她的死就像一個詛咒,這大概就是我不幸婚姻的根源,是對我當年過錯的懲罰。我來見您,就是要直麵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也算是對自己有個交代。那一年,你去北京找我,實際上我當時就躲在家裏。”
“卓嘎在臨死前就原諒你了,老阿媽也原諒你了……”
當聽到這話的時候,賀一鵬頓時癱坐在椅子上,他的雙眼好像兩隻徒勞的馬蹄,深陷在回憶的泥沼。
良心真是個奇怪的東西,讓每一個人都麵臨無時不在、無處不在的審判,就連再十惡不赦的人也不例外。對賀一鵬的審判,持續了30多年,現在該到他得以救贖和解脫的時刻了。
“小賀,你還吹口琴嗎?”我打破了沉默。
“老領導,我早就不吹了,開了公司後,每天忙得焦頭爛額,哪有心情玩樂器……”賀一鵬回過神來,笑嗬嗬地說。
賀一鵬留在了家裏吃晚飯。在老伴兒張羅飯菜的那會兒,恍惚之間,我仿佛回到了土堆拉煤礦。那時候,他總是來我家蹭飯,帶著侃不完的京段子和悅耳的口琴,與我盤腿而坐,天南地北地胡侃。
在我的建議下,賀一鵬決定跟我一起進藏看看。蕭娟和女婿吳小軍就在拉薩,正好我可以順便去看看他們。對了,吳小軍是吳有根的兒子,大學畢業之後為了追尋父親的足跡,來到了高原紮根。也許,隻因我當年的一個善意的謊言,說他爹沒死,他便重走了父親的援藏路。這孩子我看著就喜歡,加上我是他幹爹,在我和老伴兒的撮合下,他和蕭娟成了一對。
今天的拉薩,城市生活可謂天翻地覆。城市建設麵積擴大了十幾倍,公共文化設施及功能逐步齊全,標誌性建築民族特色濃鬱,城市綠化美化不斷完善,文化生活日益豐富繁榮,居民居住小區合理布局,商業街區網點便民利民,商品琳琅滿目供應充足,人們的多樣化需求日益得到最大限度的滿足,生活水平由溫飽到小康,更注重追求提升質量。航空、鐵路、公路三大通道使人們進出西藏快捷便利,拉薩已成為受國內外關注和喜愛的旅遊熱點城市。回望20世紀70年代,恍若隔世兩重天。那個年代思想觀念生活方式是由那個曆史時期經濟發展水平和政治思想路線所決定的,人們知足而安定,如今很多思想觀念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遷。不久之後,這裏必將因其獨一無二的自然風光和民俗文化,而成為全球著名的旅遊目的地。
因為身體的緣故,我並沒有回到藏北。讓我最為震驚的是,從有關部門了解到,土堆拉煤礦即將關閉了。拉薩的能源供應現在主要靠石油、天然氣和電力,土堆拉煤礦因為生產效率低下而將退出曆史的舞台。幾十年、幾百年後,沒有人會記得這個煤礦的存在,在地圖上它也將因為地理位置的渺小而被世人忽略。聽完這個消息後,我心裏無比惆悵。有關藏北的往事,都已成為過往的記憶,成為故事和傳奇,在瑟瑟秋風中搖曳。
從西藏回來,是2012年的深秋,我大病了一場。躺在重病監護室內,我預感自己很快就要離開人世。臨死前,我仿佛看到了一道光,一道好像懂得我人生和過去的光籠罩住我。於是,靈魂開始脫離病體,像一片羽毛,輕輕漂浮在陽光下。過去的一切,像電影一樣在麵前回放,對我的一生做一次全景式的回顧。一幕接著一幕,按事情發生的時間順序移動著。很快,我脫離了人世,在一個黝黑的通道裏飛行。不知道飛行了多久,也許是一天,也許是一萬年,終於,我抵達了一個鳥語花香、芳草萋萋的世界,麵前,是吳有根、強巴、卓嘎的身影,他們還是那麼年輕,淺淺地笑著,來迎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