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等我說完,老熟人們就走開了。他們也許在想,當年同一戰壕的難兄難弟,如今“飛黃騰達”了就忘記了兄弟,也太不厚道了。對這種誤解,我又有什麼辦法呢?說得再多也是多餘的解釋。
不過話說回來,我無疑是土堆拉最幸運的一個。沒有像個別工人一樣打光棍,沒有像強巴一樣死於意外,沒有像吳有根一樣死在土堆拉,不僅找到了個如花似玉的老婆,還遇到了好時代、好政策,趕上了工作調動。土堆拉,這個讓我又愛又恨的地方,青春大好年華耗費的地方,我如今回來了,你還記得我嗎?那個從江蘇過來的小蕭……
1988年,老丈人程愛國年紀到了50歲,按照有關退休政策規定,他回到四川老家安度晚年。因為一時不能適應新的環境,他在氧氣充足、鳥語花香的“天府之國”倒顯得有些落寞,我就鼓勵他多給我寫信。老人不會打麻將,也不喜歡帶外甥外甥女,閑著沒事就給我們兩口子寫信,最多的時候一周寫過4封。信中,為了找到共同話題,老丈人總是回憶礦上的事,對於老家的事,則是一筆帶過。
“你覺不覺得爹爹的信寫得怪怪的?”有一次,讀完信後愛人告訴我。
“老人家跟我們在礦上那麼多年,對土堆拉的感情比我倆還深,寫信肯定要寫我們都熟悉的內容,有什麼大驚小怪的。”我這樣解釋。
“回了老家,有更多新鮮的事情可以寫,提幾次就算了,可你看他每次都寫同樣的事情,我總感覺有點奇怪。”
“沒什麼好擔心的,人老了就容易念舊。四川環境那麼好,咱們家現在經濟條件也不錯,不愁吃不愁喝,有什麼擔心的?”
“老人家還在礦上的時候不擔心,現在退休了反倒擔心了,我也覺得自己很奇怪。最近,我左眼皮總是老跳……”
“疑神疑鬼,你這是封建迷信思想。”
沒想到,愛人一語成讖。有時候,男人不得不歎服於女人的直覺。就在這次談話之後沒多久,我接到了老丈人病危的消息。
來到成都華西醫院住院部,醫生告訴我和愛人,老人得的是慢性心髒病,心髒隨時都有可能停止跳動。妻子早就哭成了淚人,嘴裏念叨:“好好的人,怎麼就得了這種病了呢?”
走進病房,裏麵的天花板、床單被罩都是一片蒼白,而老丈人的臉卻是一片紅潤,看上去氣色很好的樣子。見我們回來了,他笑得很燦爛,中氣十足地說:“回來了啊。不就是一點小病嗎,用不著回來。在高原上這麼多年,天天幹體力活兒,我啥子病都沒有,可到了平原,偏偏這麼矯情。”
聽人說,離開高原後3年、10年是兩個坎兒,是兩道鬼門關,人體因無法適應富氧的環境,往往會生幾場大病,很多人會熬不過……想到這裏,我心裏蠻不是滋味,臉上強裝歡笑說:“是啊,土堆拉煤礦那麼辛苦,我們都挺過來了。現在氧氣這麼多,我連續跑個10公裏都不覺得累。”
病床上的老丈人打開了話匣子:“我們這代人都是嚐了酸苦,才知苦甘。現在村裏還有很多人吃不上回鍋肉呢,我頓頓吃都吃不窮,這是因為我有退休工資。藏北高原上讓我吃了那麼多苦,可我一點兒也不埋怨。相反,還特別感謝西藏,西藏給了我太多。現在礦上怎麼樣了?你們在拉薩的工作都還順利吧?以前跟我一起打地鋪的老陳退休沒有?跟我同年退休的紮西現在還跟我通信呢,紮西退休後住在日喀則……”
“礦上我也回過幾次,新麵孔多,年輕人我都不認識了。”我說。
“嗯。有時間有機會我還真想回礦上看看。退休那年老陳不是在窪地種了一株紅柳嗎?種活沒有?我敢打賭,絕對種不活。”老丈人神采奕奕地說。
“沒種活,哈哈。”我說。
“昨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到了吳書記,那可是個老好人呐,就是性格暴躁了點。對了,你們下次記得給他燒點紙,還有強巴……”老丈人臉色憂傷地說。
“我記著呢。每次路過強巴的墳,都會下車看看他。”我說。
“強巴,也是個好人。沒有他,就沒有咱們爺倆。沒有你,我當年也撐不了那一個晚上。當然,沒有我,你還不一定那麼早就能順順利利地娶到媳婦。人這一輩子,都有各自的命,奇妙得很。”老丈人感歎地說。
“爹爹,您早點休息吧,我們去給您買好吃的。”我說。
“再聊會兒,對了,有賀一鵬的消息嗎?你當年打他是對的,換了我也想揍死他。可好幾年過去了,我覺得過去的就算了,我們不能總是把過去的事情記得太牢,不然太累……”老丈人說。
“沒有聽說過他的消息,都陳年舊事了,想這些做什麼?您早點休息,我們出去給您買水果。”
這個時候,妻子打斷了談話,挽起我的手示意不要打擾老人的休息。
然而,等我們再回到醫院的時候,老人已經祥和地離開了人世。看著散落一地的水果,我和妻子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剛才人還好好的,怎麼一眨眼工夫人就沒了呢?
耳邊斷斷續續響起醫生的話語:“兩位家屬,請你們冷靜。死者患的是高原性心髒病,是常年在高原高寒缺氧環境下所導致的,心力隨時都有可能衰竭,我們醫護人員做了最大努力……”